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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翰逊简单地把情况告诉了他。

    于乃文思忖片刻,毅然说:“牧师请放心,我们晓得如何做,不能因我们而殃及教堂,殃及在此避难的民众。容我们商议一下吧。”又对南门秋淡淡一笑“南门先生,照顾好青莲,保重!”然后就转身进了地下室,将门拴上了。

    约翰逊拍拍南门秋的肩:“于师长说的是,你赶紧回阁楼照顾青莲,不要跟着我到处跑了,事情危急,千万小心!”

    南门秋点点头,回阁楼上去。他头脑发蒙,两腿发软,不祥的预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他的心。楼梯变得十分的陡峭,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上了阁楼。看到青莲,他就沉静下来了。青莲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摆弄着那把月琴,想把两根断了的琴弦接上去。她慢慢地拧着弦轴,白净的面容隐约地透出一丝笑意,令他想起观音菩萨的脸,想起莲叶簇拥的粉色荷花。温温的东西在他心里流动,他坐到床上,搂住青莲的身子,亲亲她的腮,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嗅着青莲香甜的体息,他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后来青莲轻轻推开他,弹起了梁祝化蝶,他则听见窗下有轻微的骚动,便推开窗户往下看。只见好多难民涌到了礼拜堂台阶下,铁栅门已打开,于乃文带着那几个士兵向门外走。那个日本少佐领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围了上来。到了门外,于乃文和他的士兵们将手中的枪扔在地上,抬腿欲往前走,日军少佐挥一下手,他们便被拦住了。几个鬼子正要上前搜身,于乃文回头朝阁楼望了一眼——南门秋似乎看见他微笑了一下——突然一声喊,弟兄们拚了!他和他的手下就像变戏法似的,每人从怀中掏出一个手榴弹,高高举过头顶。鬼子们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反应,手榴弹轰然爆炸了。

    爆炸冲击波震得窗户吱吱响,烟雾飘散,铁栅门外倒下了一片血肉模糊的躯体。南门秋目瞪口呆,全身僵住。青莲却无动于衷,仍在专心弹奏着月琴,每粒琴声都清脆悦耳突然,密集的枪声爆响了。南门秋往下一瞧,只见日本兵蜂拥进了院子,向着福音堂各处疯狂射击。其中有几个往门窗上浇油。南门秋惊愕得不知所措。一颗子弹砰地射在窗台上,差点弹到他脸上,他赶紧离开窗口,抓住青莲的手往床下拉。但青莲挣开了,只顾弹她的月琴。阁楼门突然打开,约翰逊伸进头来大叫一声,日本人要烧福音堂了,快带着青莲跑!然后就不见人了。

    南门秋抢下青莲手中的月琴,抓紧她的手,拖着她往楼下跑。

    青莲号叫着,挣扎着不从,他只能狠心用力,顾不上她的疼痛了。

    可是,烟雾已顺着楼梯升腾上来,呛得他们眼泪双流,胸口撕裂般疼。下到二楼拐弯处,木楼梯已经开始燃烧,一团烈焰挡住了去路。面孔被灼烤得火辣辣地疼,头发也有了焦糊味。

    南门秋只好拉着青莲回到阁楼里。但是眨眼功夫,烟气也涌进了阁楼。

    整个教堂都在燃烧,四处毕剥作响。阁楼在颤抖,在摇晃。火焰包围了他们,迅速地向他们逼近。他们周身都是火辣辣的了。

    这时,南门秋却安静下来了。他将青莲抱到床上,捡起地上的月琴放在她手中。青莲对周围的一切还懵然无知,重新弹奏起来。他拍着手给她打着节奏,嘴里轻声哼着。还是那曲梁祝化蝶,还是那种清脆如豆圆润如玉的美妙琴音,他们弹唱得有板有眼,如醉如痴。烟火窜进了阁楼,燎过他们的身体,烧着了他们的衣服和头发。但他们脸上还带着微笑。琴弦已经断了,青莲还一手把琴颈,一手捏拨子,保持着弹奏的姿势。南门秋亲了亲她起泡的脸,紧紧地拥住她。他感到他们变薄了,变轻了,变成了两只蝴蝶。当火焰再次卷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振翅飞了起来,乘着一股温暖的气流滑出窗口,融进一片蔚蓝的天空

    日军只占据莲城七天,就在中国军队的大举反攻下弃城而去,溃退到了荆州一带。得到消息的第二天,覃玉成就带着小雅租了一条划子顺流而下,急不可待地回到了莲城。

    他们径直去福音堂,所以是在东门码头上的岸。

    可是一下船,他们就惊呆了。废墟般的莲城不光大部分房屋已经焚毁,城墙坍塌,尖顶耸立的福音堂也不见了。他们站在教堂残存的铁栅门前,望着那一大堆小山般的黑色瓦砾,闻着呛人的焦糊味,脑子一片空白。懵懵懂懂地呆立了一会,覃玉成突然清醒,拉着小雅就往医院跑。也许师傅师母还在医院里呢。

    医院倒保存完好,没被战火损坏,只是里面的病人大部分是受伤的士兵。他们找到青莲藏身的那间隐蔽病房。病床上躺着一个人,但那个人不是青莲,是全身缠满绷带的约翰逊牧师。

    约翰逊先生,我爹我娘呢?

    小雅抓住约翰逊的手摇了摇,用她恐慌的眼睛问。

    约翰逊的蓝眼睛里噙满泪水,轻轻摇头,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小雅眼神立时就直了,身体一晃,瘫倒在地不醒人事。

    覃玉成赶紧跪下一条腿,将她搂在怀里,用两个指头掐她的人中穴。他见过癫痫病人发作,这个办法能让昏迷的病人苏醒。他心里一急,就照葫芦画瓢了。小雅的上嘴唇又软又薄,掐重了怕掐疼了她,掐轻了又怕掐不醒她,他畏畏缩缩的,一狠心才用力连掐了几下。

    小雅醒了,不认识似的看看他。他连忙把她抱到椅子上。她抱住椅背,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覃玉成忍着泪,也不去安慰,哭出来对她更好一些,否则悲伤会把人憋坏的。

    这时一个医生将他叫到门外,告诉他福音堂被焚的经过。说鬼子退走后,从砖瓦堆里找出几十具遇难者的遗体,但是都已烧得面目全非,有的甚至没了四肢,像是短短的一截木炭。根本无法辨别,也无法让亲属认领,又怕时间长了引发瘟疫,国军便派人在郊外挖了一个大坑掩埋了。覃玉成听得全身阵阵发寒,冰凉的泪水不知不觉从脸上滑落下来。

    小雅止住了哭泣,面色惨白,神情木讷。

    覃玉成挽起她的手,小雅,我们回家吧。

    小雅眼一红,我哪里还有家啊?

    覃玉成说,师傅把你托给我了的,有我就有家,我们回南门坊看看吧。

    小雅就顺从地跟着他,一步一步挪出了医院。东城门已经不复存在,他们翻过垮塌的城墙进了城,绕过一堆又一堆房屋的残骸,穿过不成形的街道,往南门坊而去。远远地,他们就看见了白色的马头墙,接着又看到了拱形大门。南门坊和它周围的几幢房屋就像一个奇迹似的保存完整。门前的石阶上坐满了失去居所的街坊邻居,他们携老带幼,面容苍凉,眼神空洞地望着街面和天空。覃玉成带着小雅迈上台阶时,他们自动地让开一条路。

    覃玉成打开了门上的牛尾锁。一进屋,触景生情的小雅又不停地开始流泪,但是她咬着嘴蜃不出声,捏着一条小手绢不停地揩。覃玉成四下查看了一下,这才发现南门坊并非毫发无损,后院被炮弹炸出了一个大坑,太平缸破了一个,那个用来赏月与练琴的露台也炸塌了。不过,天井四周的厢房都还完好,完全可以派上用场。

    覃玉成帮小雅揩干眼泪,安慰道,莫伤心了,日子还要往下过,再哭师傅的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生的;打仗不晓得要死好多人,遭孽的也不止是我们,你看门外那些人,都无家可归呢。

    小雅点点头,止住了泪。

    覃玉成又说,那些人坐在那里,风餐露宿的,好可怜,看久了心里过意不去。小雅看看他说,我晓得你的意思,让他们进来住几天吧,别人帮过我们,我们也该帮帮别人,我们两个人也太冷清了,人一多我就忘记哭了的。

    覃玉成于是走到大门口,对那些人说,大家要是没地方去,就请到南门坊暂避风雨吧。那些人呆住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愣怔片刻之后,便纷纷拱手作揖,鞠躬致谢,欢喜地进了门。

    第二天晌午,覃玉成在大门口意外地见到了梅香。当时街上还飘着烟,烟里还夹着可疑的味道,收殓队的人赶着马车刚刚过去,梅香就背着小覃琴过来了。她手里提着一块腊肉,见了他就一笑,嘴角扯到了耳根。他从没注意到她的嘴巴有这么大,脸稍稍一热,说:“兵荒马乱的你哪么来了?”

    梅香将腊肉往覃玉成手里一塞:“听人讲莲城炸得稀烂,就想来看看你哪么样子了。”

    “娘要你来的?”

    “娘哪会叫我来,心里想嘴巴都不会讲的,覃家的人都一个牛脾气。”

    “家里都好吗?”

    “都好,东西没丢一件,人毛都没少一根。就是那天没听你的话走得迟了,要不是干爹相救,差点吃日本人的枪子。”

    覃玉成不解:“哪来的干爹?”

    梅香告诉他,是他离家后认的,就是那个在江湖上有点名气的二道疤。

    覃玉成请她进屋,她说不进了,见了他就行,她回去跟娘有个交待了。两人正说着,站在背篓里的小覃琴哇哇哭起来。梅香连忙放下背篓,抱起小覃琴,解开棉袄,一撩衣襟,一只白白胖胖的大乳房便跳了出来。覃玉成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脸倏地红了。梅香将奶头塞进覃琴嘴里,她马上就不哭了。覃玉成忍不住悄悄瞟了小覃琴一眼,只见她脸粉嫩粉嫩,捧着奶子吮得十分卖力,眼睛骨碌碌地转,还看了他一眼。覃琴还小,还看不出长得像谁。

    这时小雅出现在门内,白白的脸像一轮月亮嵌在幽暗的门洞里。覃玉成想要小雅过来认识一下梅香,还没叫出口,那轮白月亮一晃就消失了。

    奶完孩子,梅香掩上怀,瞟了瞟门内门外,慨叹南门家运气好,大半个莲城都烧掉了,南门坊还安然无恙。覃玉成便垂头告诉她,南门坊也遭了劫,师傅师娘都被日本人烧死了,师兄走散不知下落。梅香闻言张口结舌,半天无话,后来才长叹一声,忧虑地说,那以后哪么办?这么大的家当,还有个师妹要照顾,你又不会持家,奈得何?覃玉成说,车到山前自有路,慢慢学吧。梅香又问大门里哪来那多陌生面孔?覃玉成便又把收容街坊邻居的事说了。

    梅香点了点头:“事是件善事,可也是你嘴上没毛,做事不牢,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以后只怕会扯麻纱呢。”说完,背起小覃琴转身就走。

    覃玉成追着她说:“梅香,娘年岁大了,只有请你多关照了!”

    梅香回头站住,招了招手:“放心吧,你不是她儿子了,可我还是她媳妇!你就照顾好师妹吧,看她那招人心疼的瓷伢儿相,就晓得经不得风吹雨打呢。不像我这乡下堂客,粗细荤素都来得的。”

    覃玉成含糊地应了一声,不知为何,鼻子酸酸的。梅香的背影渐行渐远,此时此刻,望着这个他从前的堂客,这个与别的男人生下伢儿的女人,他心里非但没有怨恨,反倒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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