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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好些事情只能慢慢来啊!”赵振涛说:“我再问你一遍,撇开其他因素,来句痛快话!你还还是不还?”

    冯和平有点结巴了:“我还不了!”

    赵振涛说:“那你明天就交手吧,这没什么好商量的!”

    见赵振涛动真格的了,碱厂的袁厂长说:“赵市长,我知道你的难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尽管我们难处也很大,可还是愿意替市里分忧。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我先还上盐场五百万元,还上金山水泥厂的二百万元!至于困难,我们自己克服!”

    赵振涛说:“可以,看你的行动吧!既然袁厂长说这话了,盐场的佟场长,你们就把汽车先还给袁厂长吧。”

    会后,赵振涛向分管工业的副市长高华生打听,知道了被他撤职的冯和平是个好厂长,知识分子出身,不贪不占,兢兢业业,连年被评为化工部的先进工作者。五年前,卫化一直是北的老大难企业,冯和平去了以后确实大有起色,扭亏为盈啦,而且他是高焕章欣赏的厂长。后来,高焕章见到赵振涛说的也还是这一套。赵振涛见几乎无法说服高焕章,就转了话题,说:“老高,这事我是武断了些,可在那个时候,不撤他一个两个的,镇不住,三角债的问题,就只能永远拖着。”

    高焕章说:“你把冯厂长撤了,就解决问题了吗?”

    赵振涛说:“老高,还真就管事,袁厂长就被吓住啦。有了这个开局,我就不愁下一步!真像你说的冯和平是个好厂长,我们既然能撤他,还能再重用他!”

    高焕章说:“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我看你老弟是疯啦!”

    赵振涛说:“错了我也不改啦,咱们还是商量一下北龙港和北港铁路的事情吧!老高,傅省长既然给我们政策啦,那就紧紧抓住。这次清理三角债,给我触动最大的是运输问题。这几个大型企业,特别是在盐化境内的这些,不是生产能力不行,是产品运不出去,像盐、碱、水泥,甚至包括化工产品。我们的海是个死海。北龙港建成,我们就可以向国务院申请,将盐化改为县级市,把老蟹湾建成沿海工业城市!”

    高焕章笑了:“这个想法太好啦!干吧!”

    这两个北龙决策人的心灵总是和谐地碰撞到一起,即使有了矛盾骂两句也就解开了。这是赵振涛回北龙最为满意的事情。

    公元1991年的严冬腊月十七,寒风凛冽,大雪飘飘。北龙人永远都会记住这个日子,在北龙三万五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南北两线有两项宏伟的工程进行开工典礼:南面是北龙港防御风暴潮的附加工程;北面是与北龙港相配套的北港铁路破土动工。谁都无法相信,这两个工程竟是在“三无”的窘境中上马的:一无立项书,二无开工证,三无资金。谁都赞成这两项工程应该上马,谁又都没给合法的手续,这使高焕章和赵振涛承担了很大的风险!高焕章对赵振涛说:“振涛,所有手续边干边补。如果有责任,拿我高焕章的乌纱帽去!”

    赵振涛感动地抓住高焕章的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塌不下来——”

    早上因为胃痛,高焕章一口饭没吃,就急急去了办公室等待出发。为这,他八十三岁的老母亲好生埋怨儿媳周慧敏。周慧敏强忍着老婆婆的唠叨,使小性子摔上门走了,高老太太独自一人抹着眼泪。老人地震时被砸瞎了眼睛,已整整十六年了。

    高焕章在办公室吃了药后上了汽车。按照常委会的决定,北线上午十点开工典礼后,就马上返回,直接去北龙港参加下午的风暴潮防御工程典礼。按照分工,高焕章与赵振涛将分别主抓两个工程,高北赵南。南面防御风暴潮的工程虽说不大,可那是对质量要求极严格的工程,不然,风暴潮还会像揉面团一样将它揉碎。为此,赵振涛决定将主体工程承包给原来建港的国家工程四局,并叮嘱熊大进严格监督把关。他的举动遭到高焕章的坚决反对。高焕章将他负责的北港铁路工程,分别承包给了沿线四县,就像当年建设跨海大桥一样。高焕章的举动也遭到了赵振涛的极力反对。高焕章自有高焕章的道理,他是把建设与扶贫紧紧联系起来了。

    赵振涛也坐进了高焕章的汽车,他是想要与他好好谈谈。高焕章很疲劳,他用布满青筋的大手揉着太阳穴说:“振涛哇,我想把你撤下的冯和平搞到北线上来做个副总指挥,我这个书记总是在工地上蹲着,怕误了其他事啊!”赵振涛说:“你要是使着顺手,我同意。”

    高焕章说:“听说你在卫原化工厂搞了民主选举厂长的试点?效果怎么样啊?”

    赵振涛点点头说:“效果不错,将来可以逐渐推广的。另外我要说的是咱这个工程,你的北线,不能包给各县,这是铁路,不是挖河,不是搞农田基本建设!懂吗?”

    高焕章瞪眼说:“你看你看,又来啦!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不让你把预防风暴潮的工程承包给外地。你听了吗?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我高焕章多年的原则!可我是老虎吃蚊子,白张嘴呀!你既然不听我的,那就别插手我这段儿。明春港口上马,后年港口通航,我这里给你交一个完好的铁路就是啦!”

    赵振涛摇头苦笑笑:“老高,你真倔啊。你这是典型的地方保护主义,小农意识作怪!前期北龙港的教训、跨海大桥的教训,难道你都忘了吗?”

    高焕章很严厉地说:“你啊,忘本啦,你怎么跟胡勇一个腔调呢?你们别忘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个最普通的道理。在城里的高楼大厦里住惯了呆久了,离老百姓的感情就远啦。就说跨海大桥吧,它塌了,是自然灾害,标准的工程队施工,就能够逃过劫难吗?让我高焕章得以安慰的是,为国家省下了一千多万元的资金。这些钱,我们能够为百姓干多少事情呢?你到这四个贫困县的大山里走走,有的小学校连盒粉笔都买不起。每当我看见这个场面,心里那个难受哇!铁路工程让县里干了,就能挣些钱,让他们的日子过好一些。把钱让外人挣走,让咱北龙的老百姓端着金碗讨饭吃?良心呢?”他的脸涨红了,说不下去了。

    汽车里空气似乎冻结了,比窗外还冷。

    汽车在冻雪的山路上缓缓地行驶着,白雪覆盖着山峦,雪片被吹动起来,七零八落地旋转在他们的眼前。雪片凝成的颗粒状的小雪粒,猛烈地砸着玻璃窗,发出杂乱的碎响。见赵振涛久久不语,高焕章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就点燃一支烟,皱紧着眉头,嘘出一口烟说:“振涛哇,刚才我说重啦,你跟胡勇不一样。你跟他怎么会一样呢?胡勇是城里的干部子弟,花花公子。你的生父虽说是知识分子,可你是在穷人家长大的,你最懂得老百姓的疾苦!”

    赵振涛说:“这是两码子事情。”

    高焕章说:“感情和方法是一回事!”

    到北龙以来,赵振涛见到高焕章无数次的发火,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动感情,他对北龙百姓的普通情感,真实纯粹得没有虚假的成分。上级领导往往很欣赏这样的本色干部,可正是这些干部,情感大于理智,违背规律,事与愿违地遭到惩罚,从1958年大跃进起,我们已经吃尽苦头。原市长胡勇与高焕章的矛盾可能就在这里。他刚来时就听高华生副市长说,桥北区乱采矿现象十分严重,上级让北龙清理小煤窑,高焕章是煤矿出来的,他就明查暗保护,致使煤井经常发生打斗案件。

    赵振涛突然转过身去,目光与高焕章的目光对接:“老高,你对北龙百姓的情感我从心底里佩服,也确实值得我们年轻干部学习。可是光凭感情办事是会犯错误的。我们眼下是市场经济,面对机遇与挑战,要用科学的眼光来处理问题。市场和科学是无情的!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局部利益与全局利益,时时考验着我们,这关系到整个北龙大局走向——”

    高焕章目光凶凶地盯着赵振涛,颤声说:“赵振涛啊,你别以为我高焕章这个杠头,上了这把年纪就不抬杠啦!今天听你说了这些话,我非要跟你掰扯掰扯!咱们搞的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可是市场经济是要人人有饭吃,是要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不是来砸老百姓饭碗的!嘴上的道理谁都会讲,可我听你打着官腔就寒心!我们做父母官的,就像一个家庭的当家人,哪个儿女过累巴了,就心疼,就得想方设法接济接济,拽巴着过下去。我是跟你讲人,我们张嘴闭嘴无情无情的,会让百姓听得心冷啊!你懂市场,懂科学,可你知道咱北龙还有多少贫困线以下的人口吗?你说你说啊——”汽车里很静,只有高焕章粗重的喘息声。

    赵振涛怔怔地眨着眼睛,艰难地一笑:“好了,老高,我们不争论啦,以后我们再交流。眼瞅着快到明国的地界了,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我们班子不团结呢!你说是不是?”

    高焕章看着窗外的雪越下越猛,长叹一声:“振涛哇,你与我高焕章也是多年的朋友啦,你知道我的身世吗?你知道我爹是干什么的吗?你知道我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吗?”

    赵振涛摇了摇头,等他讲下去。高焕章将头扭向窗外,抬手指了指:“你看见左边的那座骆驼山了吗?它形状多像骆驼?四十年代,我老爹高昌峰就在这里打游击,老百姓都叫他高司令。母亲说,一年的冬天,父亲的队伍在一个叫流里坎的地方与日本鬼子激战。枪弹用光了,他们用大刀砍鬼子的头,那叫血流成河呀!我爹负伤了,捂着流出的肠子爬到骆驼村,老百姓把我爹看护起来。鬼子找到村里,砍了三个百姓的头,也没有一个人告密。解放后,我爹当了明国的县委书记。他是四清时被整死的,他在死前对我说:焕章,你爹没本事,到死也没能让这里的百姓富起来。你长大如果有个一权半职的,别忘了这里的乡亲们。你爹我带领群众闹上改斗地主时,去发动群众,就说共产党是为人民服务的。后来,有群众问我,既然是这样,为啥有的共产党的干部比群众吃得好穿得好?一下子把爹问愣了。我爹说:你要是做了官,不能比群众吃得好穿得好。记住啦?你要是背叛,爹在九泉之下也会抽你的嘴巴!我朝爹跪下发誓,抬起头时,爹就咽气啦!”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满脸是泪。

    赵振涛不敢看高焕章的泪脸,他最怕男人流泪。

    高焕章说不下去了,扭头朝骆驼峰张望了很久。

    汽车颠颠簸簸地在山道上行进,赵振涛没有再说话。从车窗探头看去,仅一车之隔,就是黑黑的悬崖了。他的心里悬吊吊的,缩回头闭上了眼睛。他过去听老人们讲过骆驼峰抗日英雄高司令的故事,没想到高司令是高焕章的父亲,也没想到老高在心底会有这么重的东西。这一瞬间他理解老高了,可理解归理解,他仍不愿跟高焕章说服软的话。

    前面秘书坐的汽车忽然停下了,使他们的汽车猛烈地一颠,歪歪扭扭地顶在了山道里的岩石上,险些扎进悬崖里。赵振涛和高焕章都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下了车。

    高焕章没好气地问:“怎么回事儿?”

    高焕章的秘书小吕神色慌张地走过来说:“高书记,前面有一辆金山水泥厂的运输车掉进山涧里去啦。据说是昨天夜里掉下去的,司机死了,尸体被厂里运走了,运尸的时候将一些碎石挡在了路上。”

    高焕章和赵振涛走了几步,探头往山下望去。一辆东风卡车被摔得七零八落,比雪的颜色更灰一些的水泥飘荡到树枝上,炫目的雪影几乎把汽车遮盖了。

    在秘书和司机们清理路面的时候,高焕章沉重地叹了口气,说:“北港铁路,不建不行啦!”

    赵振涛觉得脸上挺冷,抬起头,发现雪越下越猛了。

    3

    转眼之间就过年了,这恐怕是赵振涛一生中最难过的一个年。过年是人们与家人团圆的时候,赵振涛觉得过年是人在经历了拼搏的疲劳之后,来歇息并充盈自己来年的资本的时候。可他没有这个资本,来年的资金都被工地预支了。腊月小年那天,他忙忙活活送走了到澳洲留学的妻子孟瑶。孟瑶挺讲究排场,她要求通知所有的亲朋好友。赵振涛为这与她吵了一架,无奈还是满足了这个姑奶奶的要求。整整一个车队送到首都机场,他还陪着送到香港。回到北龙时工地告急,按照开工时的部署,春节是不能停工的,但没有了进料的资金,不停也得停下来。

    赵振涛把金山水泥厂的资金几乎全拼光了,财政上的一些资金又补上来之后,解了燃眉之急,可这些资金只能挺到正月十五。正月十五这天,赵振涛是在北龙港人工泄潮浅河工地度过的,熊大进郑重地告诉他只好停工了。他现场办公的时候,高焕章打来电话说,北港铁路的工程也实在周转不动了,他发动了明国县的老百姓自愿出义务工,山里的百姓无偿献上打碎的石子,使铁路得以延伸开去。高焕章的话说得赵振涛无地自容,他明白老高跟他说这番话的意思:如果把工程包给盐化,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赵振涛紧急赶回北龙市,召开了一个银行协调会。行长们摇头叹息,上级主管部门还没有放口紧缩银根的形势。逼到一定份上,工商行的关行长提议行长们为北龙港工程捐钱。

    赵振涛铁青着脸,泥塑木雕般地坐在沙发上,眼里憋着泪水,憋得眼眶都有了紧迫的酸胀感。他无力地摆摆手说:“你们可以走啦!”行长们愣着。赵振涛又摆了摆手:“你们可以走啦!”行长们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赵振涛大声吼道:“你们可以走啦!”行长们终于无奈地散去了。

    高焕章把盐化的柴德发书记和齐少武叫了来,共同来逼赵振涛就范,他们想要把人工泄潮浅河工程和筑坝工程拿过去。任高焕章说上一火车的话,赵振涛也没有应口,他只是同意把雾抬岛的植树交给盐化,气得高焕章骂他是教条主义、思想保守。赵振涛的防线几乎要崩溃了。

    赵振涛站在老蟹湾的大堤上,躯体像被一只狼拖走了内脏,空空荡荡地。站了很长时间,他忽然感到春天的气息了,春风将老蟹湾的冰雪融化,又将雪水再冻成冰。让这冰在春天里再融化,渗进这方特殊的土地吧!

    1992年的春天,值得中国人永远记住的日子,世界的目光在中国凝眸聚焦。邓小平同志的南巡讲话,在神州大地刮起了一阵改革开放的旋风。

    一直把改革开放当作主要动力的省委潘书记,也再次来到北龙考察,每到一地谈的都是经济,处处都留下了他新鲜的思考。北龙市委市政府也召开了学习动员大会,赵振涛和高焕章心潮澎湃,一连多少天胸中都奔涌着热浪。仅仅两个月之隔,银行财神爷的脸上就判若两人,赵振涛在新的银行协调会上,一次就筹备了上亿元的资金。他还拆东墙补西墙,跑部进厅找资金。他拽上高焕章到了北京,找到交通部退休的老副部长马天水,搭桥引线,从那里争取了六千万元的长期贷款,使得北龙港建设走出困境。北龙港凤凰开发区正式启动了:停下一年的北龙港工程全面恢复,北龙三万五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刮起了开发的风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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