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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或许是命运使然,这一年,马天目和唐贤平先后来到上海。只不过唐贤平在春天刚刚到来时先期抵达;而马天目却要等到这个夏季临近结束。上海并不是二人命运最终的归属,却是他们命运重新开始交集的地方。

    抛开二人的同学关系不说,关于上海这座城市,以前曾在二人的交谈中无数次被提起过。那时唐贤平问马天目:等毕业后,要去哪座城市谋求发展?

    马天目无从回答。而那时候的马天目并不叫马天目,而是叫马端方。(只有等到了上海之后,他才会把自己的名字改做马天目)。那时的马端方整天泡在书本中。他主修贸易专业,却对文学以及外语充满了极大兴趣。除应对所学专业的考试之外,他把业余时间全部用来自修英语和俄语。他似乎有着充沛精力,甚而对流行一时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也兴趣颇浓。即便他不懂恋爱,却常为小说中男女的爱恨离别偶感伤怀。每见他情绪低落,同学们便知他又在为连载于《世界日报》上的某部小说忧心。而那部被称作《金粉世家》的小说,它漫长的连载过程,以及它受追捧的程度,注定会成为国民阅读中的一部经典。据说,正是凭借这部小说的连载,《世界日报》才攀升为北方报业最畅销的一份报纸。而那个叫做张恨水的作家,则成了国民大众崇拜的偶像。

    书呆子!看马端方的迷茫神色,唐贤平会这样半开玩笑地斥责他一句。

    马端方仍旧一脸懵懂,自我解嘲说,好,我是书呆子。那你呢?你毕业后要去哪座城市?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唐贤平脸上虽有隐忧,却胸有成竹答道:实在无处可去,我就去上海。

    关于上海,那个遥远的有些摩登的城市,年轻的唐贤平与它并无太多瓜葛。之所以对那座城市充满了向往,皆因他的姐姐姐夫,他们就住在上海。而关于他的姐姐姐夫,马端方是经常听他挂在嘴边的……唐贤平的姐姐从湖南湘雅医学院毕业之后,又进入武汉“军分校”深造,北伐战争兴起,做了随军医生。姐姐是唐贤平的骄傲,而在他的口中,姐夫则是一位传奇般的英雄人物。据说,姐夫年轻时曾去法国参加过勤工俭学,后又留学苏联。北伐战争打响之初,便是叶挺“铁团”的团教导员。1927年,“四一二”政变发生,姐夫脱离共产党,加入国民党。那时在上海,他已是复兴社特务处上海特区的区长了。唐贤平说,我要去上海投奔姐夫,我要投身革命。

    而对于“革命”一词,两个年轻的学生并不能充分阐释它的涵义。只知它像春雷一样,必定会给死寂的大地带来一些新的气象。

    马端方往往听得咋舌。羡慕地对他说,等我无路可走,就去上海投奔你,也跟你去“革命”。

    和唐贤平亲属的革命背景比起来,马端方觉得他的家世略显苍白,不值一提。虽在他祖父那一代,便把钱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天津卫赢得了不小的声望。而他的父亲,也曾留学法国。却只是为了使家族生意做得更为壮大,而没有任何投身“革命”的准备。直至马端方,作为家中的次子(马端方的哥哥脑瓜不太灵光,所以家族的期望自然会落在他的肩上)不负众望考入北平这所名声显赫的大学,并主修贸易,也全是父亲的授意。他已为马端方铺好了通向未来生活的桥梁——学好外语,见见世面,然后去国外深造。学成归来,将家族生意发扬光大。不说富甲一方,也可保证马家几辈人衣食无忧——如此说来,每当马端方展望自己的前程时,仿佛一眼便望到了尽头——那么枯燥、乏味、甚而庸常的一生。

    “命运”这个东西竟是如此奇妙——正是在学校期间,因为接触到唐贤平,以及周围那些进步学生,骨子里或许不甘平庸的马端方,才接触到“革命”这个波澜壮阔的字眼。也对自己平铺直叙的未来充满了动摇和怀疑。在最后一个学期刚刚开始时,他所钦佩的同学唐贤平,因参加“*运动”,被校方开除。从此中断了联系。

    唐贤平被迫返回老家。心理上的压力,以及父亲的咒骂,让他倍感绝望。恰好他此时接到姐姐寄来的一封信。那盖在信封左上角的邮戳,模模糊糊印着“上海”二字。上海——再次燃起他对“革命”的向往。我要到上海去。他悄悄对他的母亲说。且未向暴躁的父亲辞行。在一个早晨,唐贤平告别母亲,随身带了两件简单的换洗衣服,搭上一艘开往上海的客轮。

    而那个时候,马端方虽未毕业,但他却再不是那个沉迷于外语和言情小说的学生了。正是唐贤平的被迫退学,以及其他同学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开启了马端方沉睡的心智。他开始被裹挟进“学生运动”的洪流中,而时常帮他补修俄语的一位教师,更是对他投身革命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他介绍他加入了地下党组织。只不过这位领路人,在马端方毕业前夕,便遭当局逮捕,至今下落不明。

    毕业后的这个夏天,赋闲在家的马端方,仍旧感觉自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学生。直到一个天色阴沉的傍晚,一个陌生人找到他,并带来组织上的安排,要他前往上海——这才意识到自己学生生涯行将结束,并将投身到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中,为此心里竟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下起了雨,黄昏的雨水虽不密集,却在黑色雨伞的边缘,形成一股滴落之势。据那位陌生人透露:之所以组织上找到他,一是上海的形势非常紧张,以前留守在沪的地下党人,大部分撤离,需要新的面孔去延续革命工作。二是组织上知道你精通外语,可能会安排你到外国人开办的报社去做记者,从而能搜集到更多更有价值的情报。具体的安排,还需当地同志依情况而定……年轻人,你的身份和学识,将会在将来的工作中为党发挥更大效应!马端方听到这里,偷偷笑了,笑的有些俏皮。他想起父亲对自己人生的安排,赋闲在家的这段日子,父亲带他频繁去世交亲朋家走动,逢人便讲:犬子不才,只学了两门外语,这就准备去国外留学了。而实际上,父亲确实在为自己的出国留学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马端方不知道,如果把自己准备前往上海,去外国人开办的报馆工作的消息告诉父亲时,他老人家会有怎么的想法?或许他会举双手赞成吧。而将家中唯一一个“中用”的儿子游放到海外闯荡,其实始终是让父亲举棋不定的一件事情。

    想到这儿,马端方真的笑起来。是一种得意的笑。但他的笑瞬息被黄昏的雨幕遮蔽。陌生人看不到——不知被他看到的话,心里会有怎样的想法。自始至终,马端方都觉得这个陌生人极其神秘。他约他在细雨昏朦的街巷见面。出于礼貌,马端方请他去附近的茶楼坐坐,被他拒绝。他们并肩走完一条短短的街巷,便把所要传达的任务交待的一清二楚。若不是身份的特殊,年轻的马端方是不会对他充满好感的。而正是因这身份的缘由,马端方不由自主地想到:以后他所从事的革命工作,也定会是这般神秘,这般地充满了刺激吧。

    他从伞檐下偷偷打量他。自始至终,这陌生人都将脸埋在雨伞的阴影之下。那种阴暗的效果,是连绵雨水以及伞的颜色造成的,更是对黄昏降临的一种呼应。直到分手,马端方都未看清他的长相。只记住了他自我介绍时报出的名字。

    我叫吴忠信。我是黄润生的朋友。

    前来上海的这一路上,这个叫做马端方的青年是有些忧伤的。旅人的忧伤是他骨子里的气质。而那巨大的伤感,则是和那陌生人分手后的一种延续。他还记得他在街巷尽头对他转身说话时的情形——他嗓音喑哑,冲他“喂”了一声。将伞从额前移开,移开的幅度较大,好似怕雨水消解他所要传达的语意。借助路灯映出的光亮,马端方看清他左眉上方有一颗痣。但他的面容,仍旧在他的意识里模糊不清。

    我的朋友黄润生,前几天在狱中死了。

    他用低沉的嗓音,将这句话传送过来,好似完成了他全部的使命,迈着大步,消失在街巷拐角。

    他那么年轻,怎么会死呢!

    马端方一路都在想着这样一个问题。死者那张年轻的面孔不时浮现在他的眼前。而帮他补习俄语时他那拗口的发音,总会倏忽响在他的耳边,冷不丁吓他一跳……而忧伤自会发酵成另外一种情绪。或许是他在骗我呢!马端方开始这样天真地想到。借由这样的想法,他甚而开始怀疑这个叫做吴忠信的人的身份。雨巷里那番短促的交谈,在他的记忆里变得越发恍惚起来。由于漫长旅途的煎熬,缺乏睡眠的马端方,竟开始对自己的出行感到了一丝惶惑。好在他每次用手揉捏衣服内兜的一个信封,那信封上写就的地址,以及信纸上类似秘语般的一封书信,便会清晰地,逐字逐句地浮现在他的脑海。出行之前,马端方对照地图,粗略将出行路线看了一遍。包括火车经过的每一处站点,都清晰印在他的脑子里。那个地址是确实存在的。或许他并不是一个骗子。如果他真的是一个骗子的话,那就当做一次夏季的长途旅行吧。他这样自嘲地想着。只是颇为遗憾的是,经由南京转车之后,他并未买到头等座,只能挤在臭烘烘的普通车厢。如果这真的是一次旅行,也真的有些煞风景了。

    下了火车。马端方先找一家旅店住下。待收拾停当,拎一个皮包,出门叫上一辆黄包车。拉黄包车的是一位初来上海的江北人。当马端方报出他所要去的地址,这位看上去傻乎乎的江北人一脸茫然。坐在黄包车上的马端方挥挥手,说,走吧,我来告诉你,路怎么走。

    他依据存储在脑子里的地图,指手画脚指挥着黄包车夫在街巷里穿行。黄包车夫说,先生,听口音,你是北方人啦。一定在上海住很久了吧,要不怎么会对上海这般熟悉。

    马端方“哼”了一声,不屑地说,没来过,刚到。

    刚到哇!我都来上海快一年了,对很多地方,还是搞不清爽哎。

    那是你脑子不清爽。马端方说。

    车夫嘿嘿一笑,并不生气。当走到一条岔路时,车夫说,先生,我现在脑子清爽了,我把路全都想起来了。你要去的地方,就在前面这条巷子,只是你要找的那间店铺,我实在搞不清爽。你看前面堵的厉害,这个时间,我要赶着回家,照顾我生病的老娘,我少收你一个铜锭,你走路过去怎样?

    马端方下车,把车费悉数给他。

    马端方拎了皮包,沿街寻找。一路上只顾抬头寻看铺面,却见五颜六色的匾额上大多写着“丽人阁”“醉花楼”“才兴隆烟馆”“大升楼烟馆”这样的铺名。暗想,自己所要接触的同志,怎么竟把工作地点安排在这样一个貌似花街柳巷的地方?正自疑惑,站街的一个女人叫住了他,一脸媚笑,说,小哥,刚到上海的吧,要不要快活快活?马端方不答,只顾仰头前行。女人从背后一把将他拽住,说,小小年纪,莫非是来寻旧相识的?马端方无奈,只能与她搭讪。问她:这条街上,有没有一家叫做“博古亭”的店面?那女人望着他,眼神里充满挑逗。马端方从兜里掏出一些钱给她。女人将铜板放在手里掂量,问:小哥,你来这里,是来泡女人,还是过烟瘾的?马端方说,我找一家古玩店,想掏些古董。女人说,这条街上,全是活色生香,哪有什么古董。马端方问:这不是北门街?女人笑了,说,这是新北门,你要找的古玩店,是在老北门。出了巷子右拐,要穿两条街才能到。

    马端方哑然失笑,知道被那车夫骗了。抽身便走。那女人在他身后喊:小哥,你给我的这些铜锭,再添上些,也就够我陪你一天了。看你细皮嫩肉,我不再多收你的,你就别走了,让我也尝尝你的鲜吧。

    位于老北门的“博古阁”,处于巷子尽头。等马端方找到时,时间已是下午。整条街上不见几位玩客。马端方迈步走进店内,见铺面冷清,竟无人出来迎客。因自家有一位亲戚喜欢古董,马端方对古董倒略知一二。放眼望去,见靠墙的陈列架上,零落摆放的没有几件好货,全都是常见的大路货,多于瓷器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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