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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江韵清的病情远远超出了马天目的想象。他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看着她憔悴、木讷、略显呆滞的脸,马天目痛彻心扉。这还是那个与自己共患过生死的江韵清吗?还是那个倔强、温柔,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妻子吗?离散经年,他虽能接受她是一位病人——但不能让他接受的是,江韵清在他眼里的那种陌生感;以及江韵清对他不熟不识,完全把他当做陌生人的表现——每次去靖园新村,她都会露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唯恐被他带走。

    即便和陌生人接触,二姐也从来没有这么排斥过,怎么单独对你,会表现的这么强烈?

    江竺清说。而带江韵清去看医生时,她也向医生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那个时候,马天目自然在场。医生的解释,让马天目听来极为震惊。医生是这样说的:她之所以成为病人,是因抵挡不了来自亲人的刺激。所以会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有一种抵触心理。以前越是亲近,这种反应便会越发强烈。

    他刺激过她。是的,在武汉,她便在精神方面有过这种种异常的表现,只是没有如此严重。他虽知她其后的一些经历,却并不十分了解。直到从江竺清嘴里,断断续续听到这些年来,她所历经的坎坷,特别是那个现在不知所终,同别人生下来的孩子时,他变得沉默下来。

    他曾想象过那个同他有着相同身份的男人。虽不嫉恨,却在此刻,同他有了一次荒唐的比对。他想:如果那个男人没有被“杀头”,此刻来昆明,江韵清会认得他吗?会像对待自己这样,心怀恐惧如临大敌吗?为此他的心情变得极为消沉。感叹着这些年来,命运竟是如此将人捉弄。使两个最为亲近的人,转瞬间成为了一对陌生人。

    他将这种情绪同张秉昌抱怨过。

    张秉昌是他向组织汇报江韵清的情况,于天津滞留,等待消息期间认识的。他曾是第六十军一八四师的师长。或因身份的过渡,他干练的军人仪态略有褪减,最初看上去,完全给人一个儒雅读书人的印象。因是云南籍身份,他在参加完长春起义之后,递交了一份辞呈。经组织接洽,他们二人结伴而行。或因旅途的寂寞,在来云南的一路上,张秉昌向他讲述了自己申请回乡的理由——他厌倦了战事,无数人的牺牲,使他越发强烈感到,老家曲靖那上百亩烟田的安逸和可贵。我本不想再做同战事有关的任何事情了,你不知道,呆在烟田里那种惬意的感受,特别是清晨和黄昏,吸一口气,那种烟叶的味道会把你醉死……张秉昌如此迷醉地讲着,并眯起他细长的眼睛。又用略带戏谑的云南口音说下去:但天不遂愿呐,他们虽将我的申请批下来,却让我路过天津,找相关领导谈了一次话。让我回到云南之后,利用以前的身份,找卢汉好好谈谈,把六十军起义后受到优待的情况,现身说法讲给他听。

    这很简单,马天目说,做完这件事,你大可回你的曲靖老家,去耕种你的烟田啊。

    会那么简单吗?张秉昌眨眨眼睛,调侃一笑,但愿吧……那么你呢?找到妻子,你会很快离开云南吗?

    现在,马天目回想起自己当初的回答,显得多么简单和轻松。他对张秉昌说,昆明我虽没有来过,知道它四季如春,但和我们内地比起来,实在没什么可留恋的。就像你非要从东北回云南一样,我会带上我的妻子,尽快回老家去的。

    真是天不遂愿。在云南举目无亲的马天目,只能再次去找张秉昌。他料想张秉昌即便有回曲靖老家的打算,也不会这么快离开昆明。他按以前留下的地址去找。却被张秉昌派一辆车,接到昆明保安团团部。此时张秉昌,已成了保安团的一名副团长。他再次成为了一名军人。

    关于身份的变更,两人之间有过一番调侃般的对谈。张秉昌苦笑着告诉马天目,他见到卢汉主席,叙旧言谈间便完成了从北方领受的任务。卢主席很欣慰,问起他以后的打算,极力挽留他在保安团做事……看着马天目狡黠的目光,张秉昌压低声音,异常严肃地说,你别笑我,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云南局势现在非常复杂。卢汉虽早有“起义”之心,却摇摆不定。是常年统霸一方的积习在作怪。他虽能认清形势,知道国民党大势已去,却对共产党的政策不甚了解,一直举棋不定。这种关键时候,就看哪一方把工作做足。我之所以决定留下来,是不想看炮火撕破城池。如果能顺利“起义”,便能使这一方水土免遭涂炭。昆明城里,毕竟有我好几家亲戚啊。

    马天目听了,神情变得肃穆起来。

    张秉昌问他:你呢,你怎么样?看你这样子,显然很不顺利啊!

    马天目的神情又变得沮丧起来,将郁结在心里的情绪对张秉昌道出。

    你想放弃她吗?张秉昌惊讶地问。

    怎么会!马天目说,我只是接受不了,她竟然认不得我。

    这也不奇怪,张秉昌说,我曾遇到过一个同样的病人,对外人还好,对自己的亲人却一概不认。这种病必是有心结的,只有打开他的心结,病说好便会好的……说到这儿,张秉昌去外面接一个电话。

    后来呢,后来那病人好了吗?还未等张秉昌坐定,马天目便迫不及待地问。

    自然好了。有他家人悉心照顾,有天就跟梦醒一样,睁眼便谁都认识了……我劝你呀,就别急着离开云南了,好好陪她一段时间,你可以把她接到我这儿来。她若不愿意,你就让她暂时住在亲戚家,多跑几趟,好好陪她。

    经张秉昌一番劝说,马天目便有了在昆明小住一段时间的打算。在张秉昌的帮助下,他在离靖园新村很近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每天早晚回去休息,其他时间如无变更,便上下班一样,按时跑到江竺清家里,对江韵清施予他的照顾。

    唐贤平从上海回来了。

    虽疲惫,虽有很多重要的事等他去办,他还是要尽地主之谊,设家宴款待一番这位远道而来的亲戚。他暂无心思对马天目的身份做进一步的调查,但知晓他和保安团一位副团长关系颇为亲密之后,还是有些惊讶。自此更不会产生轻易“动”他的打算。他在重庆的生意关系,虽暴露出多重疑点,因抓不到任何把柄,也就暂时失去了“讨伐”他的动力。

    这天的家宴上,两杯酒下肚,唐贤平的情绪竟全然倾注于马天目一方。他提出让马天目带走江韵清的设想。说这样一番话,除有自己的打算,实际上他也在设身处地为马天木着想。他说如江韵清愿意,大可一辈子住在自己家里,他是决不会嫌弃的。但是——他说到了但是,既然江竺清这么百般照顾,也不能使江韵清的病情有所好转,真不如让马天目接走。别人照顾的再周到,也不如夫妻间晚上贴心贴肺说一席话。

    话说的在理。从妻子和母亲的神情上,唐贤平也能看出她们对这一提议的认可。

    你看不出二姐不愿意吗?强行把她接走,只会让她的病越发厉害!江竺清白他一眼。又看了看马天目。

    马天目有些惶惑的样子。他当然愿意接走江韵清,即便回不了老家,就暂住在他临时租来的房子里也好。夫妻二人安安稳稳过上一段,说不定江韵清的病就会慢慢好起来呢。可看她这些日子以来的表现,见了他的面,便像受了惊吓的孩子,寸步不离跟在江竺清身后,唯恐他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强行带走,若刺激到她,会不会让她病情加重?这真是不得不考虑的大问题。

    对于这种夫妻间不能团聚的窘境,母亲也有些着急。此刻她侧着头,看着江韵清,眉眼间显得更为和善,问:韵清啊,你跟马天目去住,那里离家也不远,想我们了就过来看看;不想走,就在这儿住上一晚,你看成不成啊?

    江韵清安静地吃着东西。她坐在江竺清右侧,左手是唐贤平的儿子。直到老太太问完话,被她六岁的外甥捅了一下,这才有所反应。见一桌子人都在看她,忽地放下筷子,犯了错似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江竺清隔着碗碟,将自己的手握在江韵清的手背上,试图给予她些安慰。再次重复了一番婆婆刚才的话,问:跟我二姐夫走,你愿不愿意呀?

    江韵清朝餐桌对面看了一眼。厌恶的目光不知投给了马天目,还是唐贤平。忽然一挥手,想摆脱江竺清的纠缠,却将一只盘子扫落桌下。

    随着瓷盘清脆的碎裂声,江韵清的身体抖了一下。随即弯下腰身,用手胡乱抓着脚下的碎瓷片,仿佛纠错般掩饰着自己的错误。江竺清想帮她,未及弯腰,便见江韵清站起身,悬空举着右手。右手中指的指尖处,挂着一丝布缕样的殷红。她的手指被割破了。随着中指的竖起,鲜血藤蔓一样在指间缠绕,又像一条摇头摆尾的蛇,一直朝袖口爬去。

    江韵清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她用延续下来的哭泣表达着她的愤怒与恐惧。老太太抱着她,哄孩子般说,喔,好了好了,我们韵清哪儿也不去,一辈子就呆在干娘身边。看谁敢把我们接走。

    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宴,就这样不欢而散。当佣人在一旁收拾碗碟时,唐贤平隔着餐桌,对垂头丧气的马天目说,看来,你想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也难遂人愿哪。最近,没做点别的生意?这么消停的呆着,也不是你老同学的性格呀!

    马天目听出他话里有话,不想同他纠缠。懒散答道:这昆明城里,我目不识丁,有什么生意好做!还望你搭桥铺路,多做引荐……只是,马天目摊摊手,只是这个样子,赚再多的钱,有用吗?

    江韵清的病情有了明显变化。当然是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第二天马天目再来。一见到他,江韵清的情绪便显得尤为激动。她发出了尖利的叫声。她的叫声甚而引起住在楼下的工作人员警觉,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来,险些做出拔枪动作。见尖叫因马天目引起,不屑地瞟他一眼,又疲沓走下楼去。

    江韵清异常的举动,让马天目自己都开始觉得无趣。在江竺清有些厌烦的劝说下,马天目再不敢去靖园新村了。不去靖园新村,整天呆在只有一个人的房间,又有什么意思?这也与他当初来昆明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因无聊,他专程去张秉昌的团部消愁解闷。张秉昌留他吃午饭。席间劝酒,马天目见是米酒,借酒浇愁,也斗胆喝了一碗。不想云南米酒后劲更足。回到住处,一直睡了一个下午。等江竺清上门,仍昏头昏脑未曾醒转过来。

    江竺清坐在一把椅子上,好半天没有说话,脸上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见马天目昏头呆脑,再难于启齿的话,也只能径直道出来。

    江竺清说,她和婆婆以及孩子,过几天便乘飞机去香港了。之所以走得这么急,是因唐贤平催得紧。江竺清嘀咕道:我要贤平同我们一块走,可因工作需要,他却暂时不能离开……说到这儿,江竺清把唐贤平的嘱咐全然忘记,连夫妻间的私房话也倒豆子般讲了出来。毛人凤早就有令,让贤平死守云南。即便共产党打过来,也不准擅自离开。他说已向国防部,替贤平申请了一份云南游击司令的委任状,只要云南失守,贤平便要拉上队伍,去深山老林打游击……江竺清讲到这里,幡然醒悟,叫了一声:姐夫,我刚才所讲,你可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说呀……

    马天目庄重点头,并不说话。

    江竺清忽闪着眼睛,侧头窥视马天目一眼,问:姐夫,我听贤平说,你以前是共产党,让我防备着你点……我刚才所讲的这番话,你真的保证不讲出去吗?

    马天目说,随他怎么说好了,我们是亲戚,有损亲戚间的事,你觉得我会同外人讲吗?

    江竺清说,那就好!我们这一去香港,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二姐有病,我们再怎样惦记,也不能带她走。我和婆婆商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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