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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才悟出,他娶嫦娥,决非以浪漫主义为基础,那实在是纯正的现实主义啊。

    出了大力之后的嫦娥,在佟先生眼前才又表现出几分轻松。她开始大模大样地洗澡,但她不在卫生问里,她习惯边走边把衣服脱完。这使佟先生常常觉得,嫦娥本不是去卫生间,而是下河。嫦娥一边往“河”里走,一边脱下汗湿的背心举到俺先生眼前说:“你闻闻你闻闻,叫汗沤得都馊啦!”佟先生连声说着“好,好”就退进书房关起门。嫦娥洗净自己,换上干爽的衣服,看看书房紧关着的门,这里转转,那里转转,才想到,也许该去院子里坐一会儿。

    嫦娥来院里乘凉其实是万不得已。

    面对那些文佟家属和后裔,嫦娥常觉出些自己的不能入伙。那里的谈吐常使她感到费解,费解着就会生出些寂寞。最让嫦娥不可思议的是,嫦娥不在场时,人们也些猪肉的注水,菜的缺斤短两,佟家添了外孙,佟家装了一拖二变频空调只待嫦娥一出现,她们就突然改变话题。柳太太对麻太大说,奥瑞特超市刚进了澳洲“培根”;钱太太对柳太大说,佟家的吐司炉今天早饭时怎么也弹不起来。麻太太开口就是她业务上的事,退休前她是电视台的化妆师,退休后受雇于一间婚纱摄影工作室,专化新娘妆。钱不少挣,说话格外气粗,也显出些云山雾罩。比方她说,妆化得好坏,也看化妆师的心情。遇上她高兴时,她能把个凡人化成毛阿敏;遇上她不高兴,她能把个新娘子化成。众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坐在远处的嫦娥也笑了,她听懂了。但当人们发现嫦娥也笑着享受了她们的谈话,便心照不宣地令这谈话夏然而止。半天,柳太大的女儿,一个叫大橙的才开辟了新话题。大橙在市交响乐团拉弦贝司,喜欢叉腿站立于众人面前,很是显出些职业特点。她说,练“柴5”(柴可夫斯基第五交响乐)最难,指挥又不赶劲,指挥个二胡齐奏还差不多。钱太太问“柴5”有没有标题“柴6”是悲沧。大橙说她也不知道,反正她的分谱上没写着。“你想,一个弦贝司拉那么快。”大橙说着,胳膊在腹前快速摇摆。“柴5”终于又驱走了嫦娥。

    面对一座院子,就像面对一个人生。人生总有绝路逢生的时候,有两件事使这院子终于接纳了嫦娥。

    麻太太许久不讲她的婚纱摄影工作室了,此时常她奔忙于院里院外。嫦娥热心地问她是不佟家里有什么事,看这腿不拾闲的。麻太太犹豫一番,才佟家里的事告诉媳嫦娥。原来搞摊戏溯源研究的佟先生和专化新娘妆的麻太佟家中有一位八十老母(麻太太生母),最近突患便秘,大小医院的各种手段都用过了,对老人无济干事,痛苦的老人整日在床上翻滚。嫦娥闻听此讯,毫不犹豫他说,叫我去看看,我先佟家拿个东西就来。说时迟那时快,嫦娥三步两步就来到麻佟家。麻太太此时的心理一定是有病乱投医,便快速把嫦娥引至老人床前。嫦娥撩开老人被单,在老人肚子上一阵抚摸,又让老人侧身团卧露出下部,一边指示麻太太快拿香油来。麻太大取来香油瓶,只见嫦娥从袖中出示一物,是一把老式铁钥匙。这钥匙一柞长,扁片形,头上有弯钩。麻太太明白分,又想起有病乱投医的道理,赶紧把油瓶递给嫦娥。嫦娥打开瓶盖,倒出些香油于手心,将钥匙浸蘸于油中片刻,便向老人伸了过去嫦娥的手段是见效的,不一会儿,她就把收获之物举到了麻太太脸前:“哼,不掏就行了?”接着又扶正老人再问些寒暖。老人握住了嫦娥的手,麻太大也握住了嫦娥的手。嫦娥说,有事叫我吧,住得这么近便。又一次,一群半大孩子——属于这院中第三代吧,围坐在院里。仿照电视上吉尼斯吃“热狗”大赛,比赛吃青枣,钱太大的外孙子不幸被青枣噎住,满嘴的尖碎青枣吐不出又咽不下,小脸憋成了青紫。其余孩子吓得不知所措,佟家大人也闻讯赶来,围住被噎者乱作一团。这时买菜回来的嫦娥看见了这一幕,她放下菜篮走了过去,也不说话,只伸手冲那孩子后背猛击一巴掌,孩子伸伸脖子吐出了口中的东西,得了救。嫦娥对众人说,我小时候吃糠团子常挨噎,我娘给我后脊梁一巴掌,就好了。当晚钱太太领着外孙登门向嫦娥致谢,还赠她一块去美国探亲带回来的擦佟家具的“魔巾”

    嫦娥在院中的这两项壮举,终于拉近了她和邻里的距离,甚至于,你常能人们在院里说,这事儿还得找嫦娥去试试。麻太太开始称赞嫦娥脚上的布鞋;柳太太有一次竟拿着一本佟先生的新著递给嫦娥说,这是她一个学生买的(柳太太任职于某大学教务处),拜托嫦娥请佟先生给这学生签个大名。这真是对嫦娥的无比尊重和极大信任啊,其实这又有何难呢。嫦娥不必看重签名本身的难度,她应该重视柳太太这恳求的方式。再遇乘凉聊天,众人不再避着嫦娥,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在人群中自始至终地坐下去。没人嫌她说话,也没人嫌她不说话。有时天色晚了,风也凉了,人都散了,她还坐在那儿不走。书房里的佟先生往楼下看看,只看见一个豆粒大的小红点在漆黑的夜里忽明忽暗的,那是嫦娥手上的香烟。佟先生从不喊她佟家。兴许他是想,她在哪儿呆着不是呆着,在哪儿呆着她也是一个人呆着。

    就这样,又一些日子,佟家就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事。

    据知情人透露,事情的起因缘于媳嫦娥在早市买菜时,巧遇正在卖花的老孔。老孔原是这“中心”的锅炉工,一个烧了几十年锅炉的单身汉,后来嫌“中心”工资低,就辞了锅炉工,给近郊一个花农打工去了。当初嫦娥那叉梯。推车什么的,一向从他手中借得。早市上,嫦娥见了老孔说,老孔卖花呀。老孔见了嫦娥说,嫦娥买菜呀。嫦娥说,叫我看看你都有些什么好花。老孔说,新品种美国丝绒,市场价七块钱一枝,你要买,打五五折。嫦娥从老孔的花桶中抽出一枝红玫瑰——美国丝绒,放在鼻子底下闻闻,也没什么香味,但花瓣肥厚,色泽娇艳、毛茸茸的泛着似金似银的柔光。老孔补充说,花期比一般玫瑰长两三倍,眼看情人节快到了,一枝能涨到十二块。嫦娥说,敢情种花挺赚钱呢。老孔说,可不是。临走老孔白送了一技美国丝绒给嫦娥,嫦娥拿佟家来插进一个玻璃瓶,这里放放,那里放放,最后决定把花安置在厨房窗台上。倏佟先生偶然看见,问嫦娥哪儿来的花,嫦娥便答,捡的。佟先生说,捡的?嫦娥说“哼,谁还能白给我送花呀。”叫人也不出来是抱怨,还是得意。

    第二天在早市,买菜的嫦娥又碰见了卖花的老孔。嫦娥说卖花呀老孔,老孔说买菜呀嫦娥。两人打着招呼,彼此都觉着挺高义据柳太太回忆,某日在早市,她亲眼看见老孔和嫦娥蹲在一桶花前叽叽咕咕,达四十五分钟之久。当教师的柳太太,习惯以课时为计算单位。

    麻大太获得的信息就更具体些。她亲眼见过嫦娥跨着大步在院中那“微型馆”的馆址上丈量土地,还亲耳嫦娥与老孔说话的内容。当时她去传达室取报纸,老孔就在传达室门口站着。嫦娥从地里出来对老孔说,我量了无数遍,至少是四亩。再后来,嫦娥便铁了心似地要与佟先生“离”了。

    嫦娥和佟先生离婚没费什么周折,虽然她离开佟家就像当初她走进佟家一样,又引起了这座院子的惊异和不屑。佟先生听了媳嫦娥的宣布,立刻想到了一些他能够想到的词,比如“狼心狗肺”比如“忘恩负义”什么的。出身于佟家的他还想到,从前的乡村,男女勾搭大多是从借东西开始的:借箩借秤,借权耙扫帚他记起很久以前嫦娥去锅炉房借梯子借推车,心中泛起一阵阵屈辱感。为了缓解这屈辱,便又想,一个锅炉工和一个村妇,他们本该走到一块儿去的。若是拖着不离,岂不显得太看重她么。甚至于,不如抢先一步休了她。名佟家佟先生在情绪波动最厉害的时候想到了一个非常古老的“休”字。

    最直接的受害者是佟家老三。早已另立门户的老三,十几年来始终是父亲第二次结婚的坚决反对者。到如今,十几年过去,她却又成了父亲第二次离婚的坚决反对者。谁也不如她知道,嫦娥与父亲十几年来的日子,本是对佟家有益无害的。她还想起,十几年来佟先生几次有病住院,那日夜守护的不是她们姐妹三人,却是那个让她一百个看不上眼的嫦娥呀。现在嫦娥拔腿就要,怎不叫人怒火中烧呢。我佟家的大米白面你白吃了多少年,我佟家的大房子你白住了多少年,嗅,你当这儿是旅馆呀,美的你!

    可惜老三没能阻挡嫦娥的离婚,就像当年她无法阻挡嫦娥的结婚。嫦娥收敛好自己的衣物,装进一只仿羊皮人造革衣箱——那是佟先生参加某次笔会带回来,指定给她用的,她也就不客气了。最后她交出佟家所有的钥匙,提着箱子下了楼。她把箱子绑上自行车,就直奔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又一些日子过去,嫦娥和老孔双双出现在这“中心”的院内。却原来,两人一块儿和“中心”签了协议,租下了“微型馆”种起花来。院里人便也明白了,嫦娥离开伶佟家并非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她去了郊区一个大杂院,院里有老孔两间西屋。三年过去了“中心”院内的微型馆仍未建成,嫦娥与老孔在这馆址上耕种的花圃就日益生机勃勃。他们种“美国丝绒”也种康乃馨,还把韩国一个岛上的名贵洋兰移植了过来。他们按时向“中心”交纳租金,据闻“中心”把租金用做了办公设备换代和装备资料库。他们还在街面上租间小房开了花店,批发零售兼营。留柱也来了,带着媳妇。平日里留柱跟老孔在花圃干活儿,嫦娥和儿媳在花店守摊。

    每逢星期一,人们会看见嫦娥出现在中心的办公楼。她挎一只摆着鲜花的柳编篮子,亲自给每间办公室免费赠花。她给研究民间瓷绘的佟先生送过康乃馨;给研究古bc国王最后日子的佟先生送过百合;给研究傩戏渊源的佟先生送过洋兰;给其余几位女士小姐送过“美国丝绒”花也不多送,每间办公室仅一技。满打满算二十来枝鲜花,把“中心”的每个人都打点得挺愉快。出得办公楼,她还要在花圃里走一遭,看看丈夫老孔(她已同老孔结婚)和儿子留柱,必要时也遥望一下佟家的阳台。“中心”的很多人都见过,每逢星期一,佟家保险门的把手里,也会插着一枝玫瑰——美国丝绒。

    满院子的人都看见了嫦娥和老孔的大花圃,红玫瑰黄玫瑰似云似锦,照耀着蓝天,亮丽得叫人晕眩,叫人透不过气。钱、柳、麻诸太太原想齐了劲不往这花圃跟前凑的,可这院里除了花的波涛,余下的地方就所剩无几了。她们不得不一分一寸地往有花的地方挪着。她们坐在花团锦簇之中,像从前一样。什么都聊,除了花。

    这一天,麻太太似有意似无意地走进了嫦娥那间花店。嫦娥热情地招呼说,麻大太买花呀。麻太太热情地回应,不买花。媳嫦娥说,麻太太忙吧。麻太大忙,可不如你挣得多。听说你和老孔把房也买了。嫦娥说,贷款买的,三居室的一个小单元。麻太太说,自个儿高兴比什么都好,管他别人说什么呢。嫦娥说,别人说什么呢?麻太太说,说什么的没有哇。嫦娥说你说说我听听。麻大太说,千言万语归成一句话吧,其实也没说什么!

    此时嫦娥正手持剪刀修剪花枝,只见她笑着把剪刀往柜台上一拍说:“哼,奇他妈的怪!”

    嫦娥这一声“哼”照例没有轻蔑和愤慨。在麻大大听来,那似乎是一种心中有数的不以为然,也有那么点儿大事做成之后的酣畅痛快。麻太大品味着嫦娥的话回到她们那座鲜花盛开的院子,钱、柳几位太太正在门口迎候着她呢。柳太太说,上午领着个熟人到婚纱摄影工作室去找麻大太预约化妆,老板告诉她,他们刚聘了一位海派化妆师,如果愿意可以立刻请新化妆师试试柳太太话音没落麻太太就急了,这一急,便莫名其妙地将嫦娥的语言原封搬了出来:只听她音量很大地叫道:“哼,奇他妈的怪!”麻太大的粗话让众人十分意外,谁都听出,在麻太太这非同寻常的句式里,饱含着非同寻常的愤慨。

    199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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