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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一百年后,那些高水准的哲学派别开始出现。这个时间值得注意,表明一个朝代如果上上下下真心着力于文化建设,浅层次的成果二三十年后就能看到,而深层次的成果则要等到一百年之后才能初露端倪。准备的时间长一点,出来的成果也像样一点。文化的事,急不出来。

    像样的成果一旦露头,接下来必然林林总总接踵而至,挡也挡不住了。这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黄金时代。宋代哲学思想的黄金时代大约延续了一百三十多年,其间真是名家辈出、不胜枚举: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杨时、罗从彦、李侗终于,一个辉煌的平台出现了,朱熹、陆九渊、吕祖谦、张栻、陈亮、叶适等一众精神巨匠,相继现身。这中间还不包括我们前面已经说过的王安石和司马光。如此密集的高层智能大迸发,只有公元前五世纪前后即中国的诸子百家时期和古希腊哲学的繁荣时期才能与之比肩。

    朱熹是一个集大成者。他的学说有一种高贵的宁静,企图为中华文明建立一个包罗万象的永恒体系,并为这个永恒体系找出一个唯理论的本原。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为长期处于散逸状态的儒家教诲找到宇宙论和本体论的基础。他找到了,那就是天地万物之理。因此,他也找到了让天地万物回归秩序的理由,找到了圣人人格的依据,找到了仁义礼智信的起点。

    为此,他在儒学各家各篇的基础上,汲取佛学和道学的体系化立论法则,对天地万物的逻辑进行重新构造。他希望自己的思考获得感性经验的支持,因此用尽了“格物致知”的功夫,而且他相信,人们也只有通过感性经验才能渐渐领悟本原。这样,他就把宏观构建和微观实证的重担全压在自己身上了,近似于以一人之力挖几座山、堆几座山、扛几座山。这种情景,直到今天想来,还让人敬佩不已。

    朱熹长期担任地方官,对世俗民情并不陌生,太知道普天之下能够理解这种高层思维的人少之又少。但是,他没有因此而停步,反而越来越把自己的思维推向无与伦比的缜密与完整。他是这样,他的诸多同行,包括反对者们,也努力想做到这样。这种极为奢侈的精神博弈必须建立在密密层层的文化基座之上,建立在心照不宣的文化默契之上。只有宋代,具有这样的基座和默契。

    正由于对世俗民情的了解,朱熹又要在高层思维之余设计通俗的儒学行为规范,进行教化普及。这种设计,小而言之,关及个人、家庭的涵养观瞻;大而言之,关及国家、社稷的仪态程序。他想由此使自己的唯理哲学付诸实践,使天下万物全都进入合理安排。这种企图,并没有流于空想,而是切切实实地变成了“三纲五常”之类的普及性规范,传播到社会各个阶层。

    在这方面,负面影响也是巨大的。因为这显然是以一个抽象的理念压抑了人性、否定了个体、剥夺了自由。而人性、个体和自由,在中国长久的宗法伦理社会中本来就已经十分稀缺。

    好在这是在宋代,朱熹的设计遇到了强大的学术对手,例如陆九渊、陈亮、叶适他们。这些学术对手所播下的种子,将在明代开花结果,尤其在我家乡的王阳明手上将爆发一场以“心学”为旗帜的思想革命,为近代思维做出重要的远期铺垫。顺便说一句,王阳明是欧洲文艺复兴大师们的同时代人物,他比米开朗琪罗只大三岁。当然,那是后话了。

    再回到朱熹。他在公元十二世纪和公元十三世纪交叉的当口上去世,可见公元十二世纪是中国古典哲学的灿烂年代。他是在一个中午停止呼吸的,据他的学生蔡沉记载,那时候,狂风大作,洪水暴发,巨树连根拔起,如山崩地裂,其声震天。

    七

    在朱熹去世后的十年之内,还有两个重要的文化人相继去世:一个是陆游,一个是辛弃疾。

    提起这两位杰出的诗人,立即又让人想起宋朝风雨飘摇的军事危难。

    很奇怪,这种危难其实所有的人都感受了,包括朱熹和其他哲学家在内,为什么一到陆游和辛弃疾身上,才让人加倍地震撼呢?

    我想,这就是诗人和哲学家的区别了。诗人是专门来感受时代风雨的。他们捺不下性子来像朱熹他们那样长坐在屋宇的书架前深思熟虑,而总是亟亟走到廊外领受骤变的气温,观察可疑的天色。他们敏感,他们细致,他们激动。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衣衫飘飘地消失在荒野间了。人们可以远远地听到他们的声音,不知是呐喊,还是歌吟。

    辛弃疾获知朱熹去世的消息后,又听说有关当局严禁参加悼念仪式。他立即起身前往,并致悼词:“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这便是诗人特有的勇敢。如果不是当局严禁,辛弃疾倒未必亲自前往。

    这样的诗人,面对外族入侵时的心灵冲撞,当然远远超过朝廷战将和广大民众。

    因此,陆游、辛弃疾不仅成了宋代,而且也成了整个中国古代最爽利、最典雅的抗战话语的营造者。

    但是,在中国历史上,慷慨激昂的抗战话语并不缺少,为什么到了陆游、辛弃疾那里,便达到了难于企及的高度?

    我曾经带着这个问题,一遍遍诵读他们的诗句,渐渐得到了一些答案。

    首先,他们有理由比别的时代更热爱神州大地,也就是热爱唐宋以来展现的臻于充分成熟的赫赫文明,因此由衷地产生了捍卫的责任,这与古代枭雄死士们的气吞山河很不一样。

    其次,他们有参与军事、政事的切身经历,在朔北风尘和沙场剑戟中培养起了一种真正的男子汉气质,这与其他文人墨客们的纸上纵情大不相同。

    第三,他们始终笼罩在屡战屡败的阴云中,巨大的危机感铸就了一种沉郁、苍凉、豪迈、无奈的美学风格,这与尚武时代的长风马蹄、纵横九州又大相径庭。

    第四,他们深受唐宋文化的濡养,又处于一个文学写作特别自由的时代,在表述万里山河与书生情怀之间的诗化关系上,达到了娴熟、自如、醇洌的境界,这又非一般英雄豪杰的铿锵言辞所能比拟。

    正是由于以上这些原因,我们拥有了不管什么时候诵读都会心跳不已的那些诗句。

    我在动手写作这篇文章前有一个自我约束:千万不能多谈陆游和辛弃疾。原因是我从十几岁开始就深深迷上他们了,直到今天,他们诗句中有一些东西还会像迷幻药一样让我失去应有的平静。什么东西呢?我前面说了,就是那种要命的男子汉气质。

    那么,就让我用最克制的方式各引他们的一首作品,只引一首,然后,再说一句他们两人的生命终结。其实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我还是舍不得跳过。

    陆游的作品中我选了这一首: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辛弃疾的作品中我选了这一首: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极文极武,极壮极悲,极梦极醒,又诉之于极度的开阔和潇洒。一上口,浑身痛快。

    陆游去世时,给儿子留下了一份这样的遗嘱:“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辛弃疾去世时连喊三声“杀敌”然后气绝。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的顶级诗人是这样走向死亡的。

    陆游企盼的王师和辛弃疾寻杀的敌人,在历史进程中已失去了绝对意义。但是,这些诗句包含的精神气质却留下来了,直指一种刚健超迈的人生美学。我一直不希望人们把这样的诗句当做历史事件的写照,或当做民族主义的宣教,那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人生美学比什么都大,就像当年欧洲莱茵河流域中世纪庄园的大门突然打开,快马上的骑士手持长剑,黑斗篷在风中飘飘洒洒掠过原野。历史铭记的就是这个形象,至于他去哪里、与谁格斗,都不重要。

    有的学者说,宋代扼杀了大诗人陆游和辛弃疾,我不同意。陆游是活到整整八十五岁才去世的,辛弃疾没那么长寿,也活了六十七岁。我不知道所谓的“扼杀”是指什么。是让他们做更高的官吗?是让他们写更多的诗吗?在我看来,官不能再高了,诗已经够多了。

    我的观点正相反:是宋代,造就了他们万古流芳的人生美学。

    宋朝,结束在陆游去世的七十年之后。整整七十年,王师不仅没有北定中原,最后连自己也消失了。对手是谁?也不是辛弃疾要杀的敌人了,而是换成了浩浩荡荡的蒙古军队。他们先杀了辛弃疾要杀的敌人,终于反过身来向王师开刀了。

    这不能全怪宋朝无能。我在这里要为宋朝略作辩解:在冷兵器为主的时代,农耕文明确实很难打得过游牧文明。

    宋朝的对手,不管是辽、金,还是西夏,都是骑在马背上的劲旅,宋朝光靠着孙子兵法、抗战激情,确实很难从根本上取胜。至于成吉思汗领导的蒙古骑兵,更是一股无法抵挡的旋风,从亚洲到欧洲,那么多国家都无法抵挡,我们怎么能独独苛求宋朝?

    其实宋朝也做出过杰出的抵抗。例如众所周知的“岳家军”就创造过抗金的奇迹。直到宋代后期,还出现了坚持抵抗的惊人典范,那是在现在重庆的合川钓鱼城,居然抵抗了蒙古军接近四十年。这是蒙古军在所到各国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更重要的是,在这四十年中,蒙古军的大汗蒙哥死在钓鱼城下,蒙古帝国产生了由谁继位的问题,致使当时正在欧洲前线并很快就要进攻埃及的蒙古军队万里回撤。从此蒙古帝国分化,军事方略改变,世界大势也因此而走向了另外一条路。元朝的建立也大大地减少了血腥气。因此有人说:“钓鱼城独钓中原,四十年改变世界。”

    钓鱼城保卫战为什么能坚持那么久?历史会记住一位最重要的早期决策者,那就是主持四川军政的余玠。他针对蒙古骑兵的弱点,制定了守踞山险、以逸待劳、多用夜袭、严控粮食等重要方针,并且安排当地民众在战争的同时继续从事耕作诸业。这在今天看来,也是克敌制胜的完整良策。可惜余玠在指挥这场战争的十年之后,被朝中的嫉恨者所害。后来的守将继续坚持他的方针,又守了整整三十年。

    前不久有一批韩国余氏宗亲会的老者找到我,说他们的先祖是在宋朝时派到韩国去的高官。我笑了,指了指我身边的助理金克林,说他的祖先是明朝时从韩国到中国传教来的教士。我说,人们的迁徙每每超越国界,但有一些人应该被不同源流、不同国家的人共同记住。宋代的余玠就是一位,他是我们余家稀有的骄傲,因为在中国历史上,余姓的名人少之又少。

    钓鱼城关门那么久,也毕竟有打开城门的一天。这是大势所致,只能如此。全国只剩下这座孤城,继续抵抗已失去任何军事意义。最后一位主帅王立得知,如果元军破城,城中十几万百姓很可能遭到屠杀,而如果主动开门,就可以避免这个结果。在个人名节和十几万生命这架天平上,王立选择了后者。元军也遵守承诺,没有屠城。

    一个月后,南宋流亡小朝廷也覆灭了。

    只有一个人还保持着不可覆灭的气节,那就是文天祥。他是状元、学者、诗人,做了宰相,誓死不屈,把宋代文人的人格力量做了最后的展示。元朝统治者忽必烈对他十分敬佩,通过各种途径一再请他出任宰相,并答应元朝以儒学治国。但文天祥说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只想舍生求义。

    由于文天祥的坚持,民间就有人借各种名目起义,准备劫狱救出文天祥。这对建立不久的元朝构成了很大的不安定成分。忽必烈亲自出面劝说文天祥不成,只得一再长叹:“好男儿,不为我用,杀之太可惜!”文天祥刚就义,忽必烈的阻杀诏旨赶到,却已经晚了一步。

    文天祥留给世间的绝笔书是这样的: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原来,他把自己的死亡看成是一个实行儒学的文化行为。中国文化一旦沉淀为人格,经常会出现这种奇崛响亮的生命形象。这在其他文明中并不多见。

    八

    按照中国历来情绪化的黑白思维,文天祥的舍生求义很容易给元朝和忽必烈打上反面印记。

    其实,历史永远以一种简单的外貌掩饰着一种复杂的本质。民众要求简单,勾画出一个个“易读文本”并且由此拒绝复杂。这实在是人们的一大误区。

    民众不愿意想象的事情倒很可能是真实的。例如,文天祥就义那天,他心中未必存在对忽必烈本人的多大仇恨;而当时上上下下最不希望文天祥离世的,恰恰正是忽必烈。

    历史只要到了这种让两个杰出男子毫无个人情绪地默默对峙的时分,总是立即变得十分深刻,每个时辰都有万钧之力。中国人的历史观,实在被那种故事化的浅薄深深毒害了,已经难于品味这种互相激赏中的生死对立,已经无法体验这种相顾无言中的冤家知己。

    因此,我想在崇敬地悼念过文天祥之后,立即做出这样的表述:忽必烈是一位杰出的统治者,他比不少宋朝皇帝优秀得多;元朝是一个很好的朝代,它又一次使中国真正地回归于统一,而且是一种更加扩大、更为有效、更不封闭的统一。

    元朝社会的实际情况,说起来太长,我只想借用两副外来的客观目光。

    一位是马可波罗。他在元朝初期漫游中国,看到处处繁荣精彩。对于曾经作为南宋首都、照理应该被破坏得最为严重的临安,他描写得非常周全细致。最后的结论是:“毫无疑问,这是世界上最优美和最高贵的城市。”须知,他的家乡是素以美丽著称的威尼斯。

    由此可知,临安在改朝换代之际虽然遭到破坏,却还是把很大一部分文明留下了,而且是高贵的宋代文明。

    另一位是欧洲传教士鲁布鲁乞,他早于马可波罗来到中国,他的叙述从另外一个更深入的文化层面上告诉我们宋代留下了什么样的文明生态。鲁布鲁乞眼中的中国是这样的:

    一种出乎意料的情形是礼貌、文雅和恭敬中的亲热,这是他们社交上的特征。在欧洲常见的争闹、打斗和流血的事,这里却不会发生,即使在酩酊大醉中也是一样。忠厚是随处可见的高贵品质。他们的车子和其他财物既不用锁,也无须看管,并没有人会偷窃。他们的牲畜如果走失了,大家会帮着寻找,很快就能物归原主。粮食虽然时常匮乏,但他们对于救济贫民却十分慷慨。

    读着这样的记载,我有点汗颜,相信很多同胞也会如此。宋代经过了多少战祸荼毒,留下的文明居然是这样,真该为我们的祖先叫好。我希望历史学家们不要再为宋代终于被元代取代而继续羞辱它了。真的,它没有那么糟糕,在很多方面,比我们今天还好。

    忽然想起几年前上海博物馆展出清明上河图真迹时的情景。消息传出,世界各地很多华人纷纷飞到上海,而上海市民则天天连续几小时排着看不到头的长队。热闹的街市间,只见当代中国人慢慢移动着,走向张择端,走向汴京,走向宋代。恍惚间,画外的人与画内的人渐渐联结起来了,迈着同样从容的步伐。

    我和妻子是约着白先勇先生一起去观看的。长长的队伍中有人在说,几位九旬老人,两位癌症晚期病人,也排在中间。博物馆方面得知,立即派出工作人员找到这些老人和病人,请他们先行入场。没想到,他们都拒绝了。他们说,看清明上河图,就应该恭恭敬敬地站那么久;我们来日无多,更要抓住这恭敬的机会。

    前前后后的排队者闻之肃然。大家重新收拾心情,整理步履,悄悄地向宋代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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