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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的就是那间用纸皮和木板搭成的“屋子”

    我跟着他们跨过了一个污水潭,来到了那“屋子”的前面。

    屋子也根本没有门,只有一块较大的木板,挡住入口。伊凡和唐娜到了门口,一起向我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向门口指了一指,我将木板移开了一点,探头向内望去。

    我什么也看不到,只闻到一股极难闻的气味,那是垃圾的臭味,加上劣质酒的酒精味,几乎连人呼吸也为之呆滞。

    接着,我看到在一堆旧报纸之上,有东西在蠕动,等我的视线可以适应黑暗,我才看清,那是两个人,而且,我也看清,那是陶格夫妇!

    陶格先生的乱发和乱须纠缠在一起,在黑暗中看来,他的双眼,发出一种可怕的暗红色的光芒。陶格夫人的一头美发,简直如同抹布。他们两人躺在旧报纸上,身边有着不少空瓶,一望而知,是最劣等的劣酒瓶。

    陶格夫人先发现了我,现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你终于找到我们了?”

    陶格先生木然地向我望了一眼:“酒!酒!傍我酒!”

    他一面说,一面发着抖,站了起来,由于“屋子”太低,他一站起来,头就“砰”地一声,撞在“屋顶”的一块木板之上,可是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伸着发抖的手:“酒!酒!”

    陶格这样,他妻子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们全变成了无可药救的酒鬼,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在格陵兰冰原上和他们分手,只不过大半年,何以竟会变成了这样子?

    我握住了陶格的手,难过得说不出话来,陶格在不断地叫道:“酒!酒,给我酒!”

    陶格夫人失声道:“先生,你听到他在叫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一个这样的酒徒,给他酒,等于加速他的沉沦,但如果不给他酒,只怕他连一句清楚的话也讲不出来。我道:“好,我去买酒!”

    伊凡道:“我去!”

    我取了一些钱,交给了伊凡,伊凡一溜烟地奔了出去,我扶着陶格,令他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我坐在一团旧报纸上。我道:“酒快来了,你先镇定一下!”

    陶格先生剧烈发着抖,显然他无法镇定下来。陶格夫人则仍然缩在一角,发出如同呻吟一般可怕的声音。

    我无法可施,只好紧握着他们两人的手。不一会,伊凡便抓着两瓶酒,奔了进来,陶格夫妇立时扑过去,抢过酒来,甚至来不及打开瓶塞,只是用力在地上一敲,敲碎了瓶颈,就对着酒瓶,大口大口吞咽起来,喉际不住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们一口气,至少喝掉了半瓶酒,酒顺着他们的口角,流下来,他们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趁机将酒瓶自他们的手中取下来:“什么时候上酒瘾的?”

    酒令得他们的神智清醒了些,一听得我这样问,陶格夫人双手抱住了头,身子缩成了一团,发出了哽咽的声音。

    陶格先生向我望了过来:“连我们自己也不记得了!”

    我想令气氛轻松一点,指着四周围:“是不是想改行做作家,所以先来体验一下生活?”

    陶格双手遮住了脸,又开始发起抖来,我道:“我有一段意想不到的经历,你想听一听?”

    陶格道:“我知道,你叫他们抓走了!”

    我忙说道:“是的,可是我又逃了出来!全靠你,你告诉过我,可以通过逆转装置,令时间也逆转,要不然,我逃不出来!”

    陶格先生放下了双手,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神情望着我:“你逃出来了?”

    我道:“是!我现在能在这里和你见面,就证明我是逃出来了!”

    陶格先生忽然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着我,转头望向他的妻子:“他逃出来了!哈哈,你听听,他逃出来了!”

    我不知道我逃出来这件事有什么好笑,可是陶格夫人居然也笑了起来,他们两人一起指着我,一直笑着,笑得我开始莫名其妙,最后忍不住无名火起,大喝一声:“有什么好笑?”

    陶格夫妇仍然笑着,陶格笑得连气也有点喘不过来,一伸手,抢过了酒瓶,又大口喝了两口酒,才抹着口角:“你逃出来了,嗯,你逃出来了!”

    我怒视着他,他又指着我的鼻子:“除了建筑物之外,根本没有空气,我想你一定是意外地发现了一筒压缩氧气,嗯?”

    我呆了一呆,陶格是那里来的,他当然知道情形,所以我点了点头。

    陶格又道:“你历尽艰险,九死一生,好几次,你绝望了,可是在最危急的关头。绝处逢生,是不是?”

    我没好气地道:“当然是,不然,我也逃不出来了。”

    陶格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陶格夫人道:“别笑他,我们过了多久才明白?”

    陶格先生一听,陡地止住了笑声:“足足十年!”

    陶格夫人道:“是啊,那么,他怎么会明白?唉!玩玩具的花样越来越多了!”

    陶格先生喃喃地道:“是啊,他是e型的,正适合这种‘大逃亡’玩法!”

    陶格夫妇的话,听得我莫名其妙,我道:“你们在说什么?”他们两人却并不回答我,只是用一种悲哀的神情望着我,摇着头。

    我心中十分冒火:“好,如果你们不痛痛快快说出来,我就不供给你们喝酒!”

    对一个有酒瘾的酒徒,讲出这样话来,不但残忍,而且近乎卑鄙,但是我却忍不住这样讲,因为他们的态度太暧昧!

    我的话才一出口,两人齐声叫起来,又取过了酒瓶,大口喝酒,像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喝酒一样。然后,陶格才道:“我们自己以为逃出来了,但是实际上,我们根本没有逃出来!”

    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他们追踪而来?”

    陶格苦笑了一下:“开始以为完全自由了,后来,偶然发现了‘他们’,以为‘他们’追踪而来,于是,我们就四下躲逃,唯恐被‘他们’发现,甚至躲进了格陵兰的冰层之下!”

    我有点悚然:“躲不过去?还是叫他们找到了?”

    陶格又发出了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干笑声:“错了,根本错了!我们根本没有逃出来,一切只是一种新的玩法,旧玩具的一种新玩法!”

    我不明白“旧玩具的新玩法”之说是什么意思,所以只好呆瞪着他。

    陶格又说道:“我想,以后,e型的,一定会很适合这种玩法!”

    我提高了声音,说道:“你究竟在说什么,请你说得明白一点。”

    陶格看来神智清醒了许多,望着我:“那里,除了建筑物外,是没有氧气的!”

    我道:“是,我知道!”

    陶格又道:“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有一个经历,在离开建筑物之后,你可以不必借助任何装备,而照样呼吸?”

    我呆了一呆,想着。从会见那老人的密室,到山洞,我发现了压缩氧气,我一直用“水肺”来获得呼吸,陶格所说的那种情形,似乎并没有出现过,但是我突然想起,是的,在我放了火,而被提出建筑物之际,我落在一个大平原上,有几十个小机器人围着我,那时,我全然不在任何建筑物之中,我也不知道外面没有氧气,一样呼吸得很好,还曾和这些小机器人,展开了追逐。

    这是怎么一回事?陶格特地向我提起这一点,又是什么意思?

    我吸了一口气:“这说明了什么?”

    陶格道:“这说明他们无所不能,没有氧气,他们可以立即在体内制造,放出来,使氧环绕在你的周围,供你呼吸!不想你死去,因为你是他们的玩具!”

    陶格的声音越来越尖,而陶格夫人听到这里,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我心中陡地想起了一件事,心中又惊又怕,张大了口,发不出声来。

    我挣扎了许久,才道:“你的意思是是我的逃亡历程”

    陶格沉声道:“你的逃亡历程,就是他们的游戏过程!”

    我想到的就是这一点,怕的也是这一点!

    一时之间,我只觉得全身冷汗直冒,喉间发出一种奇异的声响,过了好一会,才道:“你肯定?”

    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一起长叹了一声,齐声道:“肯定。”

    我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试探地道:“还算好,虽然我自以为历尽艰险的逃亡,只是‘他们’的游戏,但是我总算逃回来了,‘他们’的游戏也结束了!我们”

    我说到这里,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陶格夫妇,续道:“我们是人,不是玩具!”

    陶格夫人没有表示什么,陶格则又笑起来:“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会变成了酒鬼?”

    我喉际“咯”地一声,没有出声。

    陶格将手压在我的肩头上:“游戏一直在持续着,我们一直是他们的玩具。他们放我出来,一直将我的活动,当作玩耍!”

    陶格讲到这里,声音变得尖锐:“我是他们的玩具,你也是!有什么人,想阻止他们的游戏进行下去,他们就会扫除障碍,弄死那些阻碍游戏进行的人!那双法国夫妇,发现了唐娜和伊凡不会长大,就被他们杀了,因为这个发现会阻碍玩耍。那个玩具推销员,对我们起了疑心,也被清除,至于那两个以色列人,他们竟愚蠢地以为我是什么博士,当然也非死不可!”

    我忽然变得口吃起来:“那么我我”

    陶格道:“本来你也一定要死,但是他们发现你是e型,比我们好玩得多,像你经历的逃亡过程,我就做不到!”

    我陡地大声叫了起来:“他们在哪里?在哪里?”

    我一面叫,一面四面看看,希望可以看到那种小机器人,但除了污秽的杂物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陶格苦笑道:“你看不到他们,他们或许在五百公里的高空,你看不到他们,摸不到他们,但是他们继续着他们的游戏,而你,我,是他们的玩具!”

    我急速地喘着气,盯着陶格,陶格又道:“我一直以为自己逃出来了,可以躲过他们,但如今我知道躲不过去了,我不再逃,只是喝酒,希望不要清醒!”

    我无话可说,只是怔怔地望着陶格夫妇,同时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冲动,抓起酒瓶来,向自己的口中,灌着那种苦涩干烈得难以入口的劣酒。他震动了一下。但是他却显然可以承受打击,他道:“我当然知道什么是自由,不然我也不会带着家人逃。可是,到了你们的这个时代,我没有发现自由!”

    我更怒:“你没发现有自由?”

    陶格道:“是的,你以为你有自由?许多人以为他有自由,我从另一个时代来,我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一点也看不到自由。或许我还应该回到更早,回到石器时代去,那时可能有自由,自由是逐渐消失的,随着所谓文明的发展而消失。到了我们这一代,消失得成为彻头彻尾的玩具!”

    我冷笑道:“我不明白你在讲些什么!我们这一代的人,当然有自由!”

    陶格也提高了声音:“没有!你们这一代的人,根本没有个人,没有自由。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种种式式的社会道德,求生的本能和欲望,精神和物质的双重负担,犹如一重又一重的桎梏,加在你们每一个人的头上,而你们还努力使桎梏变得更多!你们早已是奴隶和玩具,每一个人都是另一些人的玩具,为另一些人活着,不是为自己活着,没有一个人有自由,没有一个人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不顾及种种的牵制,自由,早就消失了!”

    陶格越说越激动,脸也胀得通红。我呆呆地听他说着,说到后来,他简直在怒吼,而且不断地挥着手。

    当他停了下来,急速喘着气之际,我怔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陶格的话是对的,或许在石器时代,人还有自由,不为名,不为利,也不为人情世故,简单的生活不产生复杂的感情,每一个人还有自己的存在。

    到了“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也就是我们这一代,能有多少人还保持自我?能有多少入不被重重桎梏压着?

    我呆住了不出声,陶格道:“人,终于发展到了变成玩具,并不是突变的,而是逐步形成,而且,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必然的结果,任何力量,都不能改变!”

    我喃喃地道:“是的,那是必然的结果!”

    我在讲完了这句话之后,转过头去,对一直呆立在一角的唐娜和伊凡道:“你们再去买几瓶酒来!”

    当天,我和陶格夫妇一起,醉倒在纸皮板搭成的屋子之中。

    我们在喝了酒之后,又讲了许多话,由于劣质酒精的作祟,大多数话,我已不能追忆,只是记得其中的一些。

    有一些是关于他们一家人的外形:连陶格也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他们的孩子长不大,他们自己也不会老,那可能是由于他们在通过逆转装置时,使时间在他们的身上失去了作用所致。但是我却另有见解,我认为那根本是“他们”的力量“他们”不喜欢自己的玩具变样,所以不知通过了什么方法,使他们一家,永远维持着原来的样子,以欣赏他们一家在“核子动力的萌芽时期”的活动、躲逃为乐。

    我醉得人事不省,一直当我在极度的不舒适中醒来,踉跄揭开一块纸皮,冲出“屋子”外面,大呕特呕,我才发现陶格的一家,已经不见了。

    当时,我头痛欲裂,一面大声叫着,一面身子摇晃,找寻着他们,但一直到天亮,还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

    我休息了一天,使自己复原,然后又停留了几天,想再次和他们相遇,但是却没有达到目的。

    当我办完了在孟买应办的事,回到了家中,向白素谈起和陶格一家见面的结果。白素听了,半晌不出声,才叹了一口气:“陶格说得很对,没有一个人,完全为自己活着,完全可以不受外来任何关系的播弄而生活。”

    我道:“那,你的意思是,每一个人,都是其他人的玩具?”

    白素又想了一会,才道:“或许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是命运的玩具!”

    我呆了半晌,抬头望向窗外,命运,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一种存在,和那种“小机器人”差不多。命运在玩弄着人,人好像也很甘心被它玩弄,一旦人不甘心被命运玩弄了,他会有什么结果?其实,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根本没有人可以摆脱命运的玩弄!

    人,根本就是玩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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