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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纹来了:“这个假扮和尚的杀手,临死前写了那么多字——而且居然不起诗来,他到底在干什么……”

    铁手摇首道,“我也在奇怪,只不过,人在死前的一刻,无论他要做什么,想做什么,做了什么,对他而言,都是极重要的;对我们破案来说,更是关键。只不过,可惜的是,现下我们连这两句诗和这一句‘查叫天杀我’,也不知是否来自这戒杀的杀手之手笔,这就教人稽查无从了。”

    何孤单疾恶如仇,仍不甘放弃:“反正,我们手上有了这几个字,便可抓查叫天来问问,煞煞他威风也好。”

    铁手不以为然,反问:“这‘杀手和尚’集团,可便是刑部下了追辑令、上边下了追杀令的凶徒……除非你能够找到证据证明:杀戒杀和尚的人便是杀死苦耳大师的凶手:也能证实:以前人称‘一线王’、近年则多称之为‘老张飞’的查叫天是跟孙青霞一伙的,而‘纵剑魔星’孙青霞确是杀苦耳大师火烧抱石寺的元凶,那,或许还可以依法查办查叫天,不然的话,他可还有缉杀歹徒恶匪之功呢!”

    陈风甚感迷惑:“你是不是认为戒杀和尚并非死于查叫天之手?”

    铁手心平气和的反问:“查叫天杀他作甚?按照情理,查叫天该多交些杀手朋友,才方便他为所欲为才是。”

    陈风猜度的道:“也许……杀手集团的人跟他有私怨、宿仇呢?”

    铁手道:“这也可能。若说这一掌不是查叫天打的,我还真不知道这儿有这么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呢!”

    陈风更进一步:“即然这种掌力,只有‘老张飞’能发,那么,把苦耳大师打得嵌入石里的一掌,大抵也是他所为了。”

    铁手笑问:“如是,那么,他又为何要打杀苦耳大师呢?杀戒杀和尚,跟杀苦耳大师,应是飞天遁地两条路,交叉不了一起吧!”

    陈风推测地道:“可是昨晚抱石寺却收寺了戒杀和尚和他手下五名杀手——会不会是查叫天要杀戒杀和尚报仇或灭口,苦耳大师所阻止,老张飞一气之下,连苦耳一起杀了,把寺也烧了。”

    铁手道:“好,就算是这样,那么,谁在飞来石上刻下:杀我者,孙青霞?谁写了:查叫天杀我,再塞八戒杀襟里?”

    陈风为之语塞:“这……”

    铁手道:“寺中烧死了几个人?”

    陈风望向何孤单。

    何孤单即答:“找到的至少有十二具尸体,都是寺中的僧人。”

    铁手问:“苦耳好像不止有十二位弟子。”

    何孤单道:“对,至少还失踪了两人,我正遣人追查。”

    铁手又问:“戒杀死了,他手上那五名杀手呢?”

    何孤单答:“不见了。”

    铁手追问:“什么不见了?是连尸首也找不到吗?”

    陈风这回让他回答:“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

    铁手长吁了一声:“也许,我们这些疑问,只怕要找到这些失踪的杀手、和尚,才能一一予以解答了。”

    听到这里,何孤单忍不住大声说出他憋了好久的话:

    “会下会是一人杀一个,然后互相陷害?查叫天杀了耳大师,放了跟他狼狈为奸的戒杀大师之人,然后故意刻下孙青霞的名字,好嫁祸于他;后来孙青霞赴上了大角山,只戒杀没及离开,他不甘受诬,又抹下去石上的字,便杀了戒杀,又留字拖查叫天一并下水……也许孙青霞的掌力没那么高强,但这魔星身边未必没有能人。”

    铁手看看何孤单,目中有佩服之意:“你的想像堪称一流,丰富极了。”

    陈风道:“何老弟说的那也是极可能的事。反正,像孙青霞和查叫天这类人,既可心混在一道,也可以打在一起,都是煞星,只不知道到头来到底是谁杀谁。”

    铁手脸色忽然凝肃了起来,十分萧瑟的道:“只不过,如果孙青霞真的上抱石寺来作案,那么……”

    就没说下。

    陈风不禁问:“那么什么?”

    铁手的话说得很轻,但一定一句斤两十足:“那么,那昨日竟夜跟我们一起喝崩大碗、一齐飞刀杀敌、一块儿抗洪救人的年轻人却又是谁呢?”

    铁手以一双铁般的硬接了詹通通六脚。

    詹通通仍在攻。

    铁手仍在守。

    看来两人都斗了个旗鼓相当,谁敢没吃亏。

    还是有分别的。

    而且已分出了胜负。

    分别就在:

    铁手仍在进,

    进了六步。

    詹通通却在退。

    退了六次。

    詹通通是何许人物,他身经百战,时敌无算,一招失利,已然觉察。

    这次已是极大的例外。

    他得要在攻在第六脚,才惊觉自己表面上是占了上风,其实已给对方进迫了六步。

    六大步。

    他守在这儿.等候铁手的到来,原有两大目的。

    一,要秤一秤铁手的斤两,杀一杀他的锐气——没有“天王”的命令,就不许他上山一步。

    他挫对方越甚,对方就越会可能接受“天王”的安排、臣服于“天王”的威望之下。

    所以他这一关不能失。

    二,顺此藉口将铁手击败,最好将之击杀。——要知道“一线王”近日窜起,虽可在武林,翩廷呼风唤雨,但声威始终仍略逊于诸葛先生,就连邢部另一炙手可热的人物:“捕神”刘独峰和他手上的六大弟子,名声也远不及诸葛小花与四大备捕。

    如果“天王一党”欲雄霸天下,要将诸葛实力并吞,取而代之,自己就首先得要胜上这一场,要是自己双腿把铁手踢了下山,日后再在腿功上挫追命,那么,诸葛先生的名将“四大名捕”既比不上查叫天的“四大神将”(“战将”是詹通通自己,“诡将”是余乐乐,“天将”和“主将”则分别是陈贵人与李财神),别人自然也会认为诸葛小花的势力远不如“叫天王”的了。

    这种层次的“雄霸天下”不是普通武林上谓的名位之争,谁要是有这种实力,自然就会受朝廷(从天子到太傅、相爷乃至地方上咤叱风云的“小朝廷”如朱励父子)的重视,争相靠拢招揽。自然就有好处无穷了。

    所以他这一战只是开始,不可有失。

    也不得有误。

    可是他一上来,就失了六着。

    退了六步。

    他本该是寸步不移。

    但铁手依然上山。

    前行。

    势莫能当。

    詹通通心在下沉。

    脚却飞踢。

    双飞踢。

    左飞踢右太阳穴和后玉枕穴。

    右急取前咽喉及左颧骨脸门。

    ——他攻的却是铁手的死穴。

    也是要害。

    他下手已不再容情。

    甚至出脚已拼尽全力。

    他不得不如此。

    ——既然连攻六脚仍给铁手抢登了六步,他再踢下去恐怕也讨不了好。所以他踢出了他仗以成名的:“朝天四脚”。

    他四脚迸踹,铁手突然大吼了一声。

    他这次不是跨步。

    而是猛冲。

    他猛冲过去,一下子跟詹通通之间完全没有了/失去了/断绝的距离。

    詹通通要出脚,但脚才抬起,铁手已到了他脸前,几乎是鼻类碰鼻尖的紧贴着。

    詹通通却依然能出脚。

    他的脚在这时候简直成了软兵器,可心在任何不可能的死角作出攻击。铁手的人就贴着他身前。

    但他的脚尖仍可踢向铁手手背,甚至脚尖依热可踢至铁手额顶。

    可是铁手猛然双手一抱,就把他甩了出去。

    由于这刹那间发生得极快/奇快/绝快,以致大家所看到的,仿佛是铁手摹然冲前,以上身前冲在势带起的强大气场罡劲,将詹通通整个人弹飞了出去。

    直甩上半空。

    高高的。

    ——以致在半空中才来得及扎手扎脚蹬腿出招的詹通通,已形如一只风筝。

    断了线的同筝。由于他身着赭黄色的袍子,所以飞上了半空时,像蓝天空里的一只黄风筝。

    蓝天。

    白云。

    黄风筝。

    断了线的风筝飞得更高。

    更远。

    可惜不久长。

    詹通通真的在半空“朝天”踢了四腿。

    对天踢腿。

    他已给甩得人在半空,身不由主。

    铁已一抱拳便前行,喝了个喏道:“我确是从你胯下过去的。”

    他给了对方面子。

    ——他也没说假话:他确是在他“胯下”走过去的。

    只不过:对方却在这样“高”的位置上,且与他的距离是如此之远。

    他大步前行。

    这次更势不可当。

    可当。

    这次挡他的是:一条线。

    敢挡住及时挡着铁手如蛇去路的居然是一条手指粗的线!

    铁手开始以为是电。

    但不是电。

    电会发光、发亮。

    它不会。

    它更无声,无息。

    这一刹间铁手以为是剑。

    但不是剑。

    剑没有那么细、那么长。

    而且它比剑更快,一出手,它已刺到铁手的右胸心房。

    铁手也乍以灰是暗器。

    但不是。

    暗器只能放,不能收。

    它一出手,已迅疾刺破铁手衣襟,铁手伸手一夹;明明已夹住了它,但它“嗖”的一声,已像条飞蛇般倏地收了回去,回到那人手里,就像从来没有东西出现过一般,那人脸色蜡黄,木无表情,也似以从没出过手一样。

    向他出手的正是那瘦瘦的、冷冷的,静静的、眼蒙蒙的、却有两道粗浓罗汉眉、曾为铁手引路上山的汉子。

    他翘着薄唇:微笑。

    像在招呼。

    他手上的“长线”忽又不见了:

    已回到他的胸前一一一

    就挂在脖子上。

    ——那一根似丝非丝、似麻非麻、似链非链、似刺非刺,但叉可刚可柔的长线!

    铁手只觉左胸约略传来一阵隐疼。但他却没低首审察伤口。

    因为他是这干要上山的人之主帅。

    他得要充。

    ——己论如何,他现在都一定得死撑到底。

    他的手指夹得快。

    所以那一条要命的“丝线”才缩得快。

    不然,那一线”飞刺”,早已洞穿了他的心房。

    他虽已封了对方的暗算,但也确让对方觑着时机捏住破绽失惊无神之一击刺着了一下。

    虽然未知伤势深浅。

    不知轻重。

    他宁愿不知更好。

    这样他才更一往无前、作战到底。

    这还不是止痛疗伤的时候。

    他连先前的两道箭伤也是强用内力抵住,不及治理。

    ——看来,这看来只是一个“貌不惊人”的“知客”余乐乐,确有过人本能,才真正是不容忽视的人物。

    一一也不知这如丝线的“棍刺”有无渗毒?

    铁手开始为同行的人而担心。

    也更为山上所发生的事担心了。

    因为担忧,他反而沉着地问:“这就是名动江湖的‘千里恩怨一线牵’了吧?听说是你的成名绝技,独门绝招。”

    余乐乐欠身一笑:“见笑了。却仍逃不过二爷铁指。这确是独门奇兵,由天王亲传予我,我蒙其都教化,得其皮毛,化为棍法,却远未得天王的‘一线牵’法神髓之一二。”

    ——这只是查天王“千里恩怨一线牵”的皮毛而已!?

    铁手听得心中一震:

    好个“东天一棍’余乐乐!

    ——好个“叫天王”!

    看来此行险矣!

    铁手心中一震之时,余乐乐心里也惊起了七八震。

    看来,刚才他抓准时机之一击,是占了上风,可是,到底有没有命中铁手,他也并未能确悉,不过、他自己也吃了个哑巴亏,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他出于快。

    以为一定能着。

    他也从不失手。

    ——他的战斗力或不如詹朝天,但对出于时机之把握精准,却远非詹通通能及。

    他这一击也确已命中了——

    ——但出许只是触及。

    不过对方的指掌比他想像中更快三、五、七、十一、十七倍的夹了下来。

    他知道这不是利器。

    也不是锐剪。

    但这却是铁手的手。

    ——哪怕只是一两根手指。

    那要比利剪、利器更厉害!

    ——只要给铁手的手夹住他的“线”,他的线只怕就要断了,他的成名兵器也一定得毁了!

    所以他立即收“棍”。

    他也是说收就收。

    “棍”一收,马上便软而成线,他即挂回脖子上。

    却蓦然惊觉头项一阵锐痛!

    尖锐的痛楚入心入肺,仿似给两块烧红的火炭分别灼于颈后、咽前一样!

    他忍痛。

    依然脸无表情。

    他知道那两处就是铁手刚才以二指拂、沾、夹过的地方。

    那两处立即如给烈火烧红了,他想将它挂回颈上,立即为铁手的指力余劲所伤。

    灼伤。

    可见那一“线”要是给铁手夹个正着,焉有不毁之理!

    不过他素不动声色,强自忍住。

    但他心中依然震愕:

    ——铁手的手仍比他想象中更厉害!

    ——不知这两指可有无沾毒!?

    铁手道:“我该赞它是好线法,还是好棍法、好刺法?”

    他随即一笑道:“或许,该说是好手法吧!只要手法好,什么东西拿在手上,都好使好用。”

    余乐乐微微笑道:“真正好手法的是二爷您。”

    他谦虚的道,“你也端的是好指法呢!”

    铁手长叹道,“你确是个人物,我诚不愿与你为敌。”

    余乐乐低眉合目道:“我也不愿。”

    铁手长吁一口气:“但我没有选择。”

    余乐乐郁郁不乐的道:“你却可以暂退。”

    铁手昂然举步:“我仍要上山。”

    余乐乐满怀谦意的道,“就算我阻挡不了你上山,但还是有人拦得住你的。”

    只听陈贵人堂堂皇皇的道,“我不许你上山。”

    只见李财神笑态可掬地道,“只要你先收了我口袋的钱,此山任你上。”

    这时,詹通通也落了下来,发散目狠气微喘,悍然道:“你要上山先问我的脚——”

    却听荆林前有一年轻、温和、好听的语音道。

    “众卿家爱将,姑且让他上山来吧!”

    这语音一发,詹通通就马上收了脚。

    这语音一落,詹通通、余乐乐、李财神、陈贵人立即就垂手让出一条路来:

    让铁手上山的路。

    铁手长吸了一口气。

    他负手上了山,外表看似凝定,内心可绝不轻松。

    陈风尘、老乌、何孤单也要尾随而上,二护法。二巡便立即又合拢成阵,拦住前路,却听山上传来那好听的声音:

    “也让他们一道儿上来吧。”

    四人互觑一眼,神色里很有点古怪。

    古怪就是不正常:

    那神情是:你说他服气嘛,他又好像十分不服气;你说他不服气吧,他又显得非常恭服服膺。

    ——为什么会有这种神情?

    铁手已不及查究。

    他要上山。

    他要到山上去我寻他的兄弟。

    他的女友。

    他更要会一会:

    叫天王!

    山腰还是梯田,修竹绿树,随目可见,但到山头这儿,却很荒羌,只有一丛丛的荆棘林。

    刚才洪水淹至山腰,但而今已退至山角,上山的路湿漉滑溜,泥泞水畦处处,很不好走。

    如要上山,不好走的路也得走。

    若要办事,不好见的人也得见。

    如此,铁手就见着了查叫天。

    然而他吃了二惊。

    一,他并不知道山上会有那么多的人。

    二,他竟不晓得哪一个才是查叫天。

    按照常理:铁手决不会不认得查叫天。

    铁手常跟随诸葛先生出入朝廷议事,偶亦得遇查叫天,惟“叫天王”班辈远高于他,他只观见其背项而未面会其人;就算只见其背影,亦觉十分迷惑、混淆:此人常交杂于他身边心腹知交中,很难分辨出他的真正形貌来。

    尽管是这样,上得山来,铁手也不该辨别不出谁才是查叫天。

    理由是:

    一,“叫天王”定必气派过人。

    二,铁手的眼力决非狼得虚名。

    可是铁手就是认不出。

    至少是一时分辨不出来:

    谁是查叫天?

    ——哪一个才是”叫天王”!?

    山上有很多人,多半却窝在荆棘林里,只有几人是林外。

    山峰上有两人坐着,三人立着,三人跪着,一人趴着。

    趴在地上的人已死。

    铁手先在心里紧张了一下。

    他马上细看那死人。

    ——他不欲见到那死人会是他的朋友。

    幸好不是。

    ——那是一名和尚。

    这和尚身着黄色紫裟,在佛门中的身份显然不低,他满脸白眉黄须,却都沾满了血碴子、血凝块。

    他的致命伤也正在脸上。

    眉心。

    ——一个血洞。

    那是剑伤。

    那一剑刺得不深,并没有透头骨贯穿至后脑,但已能即时要了他的命。

    连血也不算流得太多。

    铁手见不是龙舌兰或小欠甚或是麻三斤,心才一舒,手却紧了一下。

    因为他认得出来死者是准。

    ——那是烦恼大师!

    烦恼就是菩提。

    而今烦恼大师已死、人死了就没有烦恼了,却不知还有没有菩提大智慧?

    烦恼大师就是常与“叫天王”出入军机议事的法师高僧之一,当今天子自封为玉帝,又重通晓异术之僧道老派,故常引人佛门、道家有本之上议论朝政,参与国事。

    烦恼大师原是学道的,也不知怎的,一日宣称曾受天帝感召,转而成佛,而对天帝形容,与皇帝赵佶龙颜完全吻合。

    赵佶一高兴之下,就重用了此人(当然还有林灵素、王仔息、菩萨和尚、一恼上人等十数三教九流的人物),得以出入舍房,竟涉政事。

    这人后来跟菩萨和尚、一恼上人等,见蔡家声势浩大,为道士林灵素、王仔息等撑腰,便转投“叫天王”一伙,以壮声色。是谓“法”、“力”相佐,“名”、”势”结党,以致“一线王”查叫天声威更盛。

    而今,这号称可呼风唤雨、应在朝亦有翻云弄雨之能的烦恼大师,居然卧葬山头,此事、此案、此地的恩怨,恐怕不易、不宜、不可能随便消了。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铁手就深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膛,把他本来已够壮阔的胸膛,挺得更壮更阔,将他本来已挺直得像一杆标枪似的背脊,更挺直得像一株绝壁上的傲杉一样。

    铁手已没有选择:这么多年来,他已习惯在江湖的大风大浪中乘风破浪,遇挫不折。遇悲不伤,甚至敢对风雨说,既要凄风苦雨就来得更狂风暴雨些吧,生怕的反而是那些杀自背后的阴风冷雨,更教人难防。

    他习惯遇上压力之际,便吸气、挺胸、撑直腰板,仿似是走夜路遇上妖魅的人,要过关就得要眼放光、额发亮、连肩腰上点着的两点人气的“内火”也决不能让它熄灭,才能制得住、罩得住、唬得了这些拦路的魑魅。

    是以,他遇上压力,反板直腰身,碰上大敌,更加挺起胸膛。

    他本就熊背虎腰,身形壮阔健硕,加上他向来爱穿玄色铁衣,葛色长袍,更令人有一种像他的国字口脸一般的沉甸厚重的感觉,一般敌人,要予他压力,多让他反压得承受不了而折断退却。

    ——故此,人叫他“铁手”,可不止因为他姓“铁”,他对付歹人手上绝下放过、决不容情,也不只为了他有铁棍般的意志与身躯,还有沉厚浑实的功大力,更重要的是:他就如一块好铁,压力对他而言,反而成了要磨淬砺他成为一把利器的必要条件。

    可是,他此际遇上的是“叫天王”。

    ——遇上查叫天,铁手这一块好铁,一名好汉,因而受到更强大的锻练,还是遭受更强力的折断?

    铁手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过去不断的战役里,他在考验自己的实力。

    今后也是。

    人只有在不断的战斗中(哪怕是文的武的动的静的)才能真正成长,才能真正迫出自己的实力与潜力。

    不过,眼前到底谁才是叫天王,倒十分令铁手迷惑。

    铁手马上选择了坐着的两个儿:

    他当然不会去选那三个跪着的人,也不人去选那三个站立着的人。

    ——那三个跪着的人当然不会是“叫天王”。

    他们诚惶诚恐,宛似大限临头,当然下会是“一线王”查叫天。

    ——除非查叫天混在里边,来予他致命暗算。

    所以他不会“选”这三名跪着的人作“查天王”看待,但并不是说,他完全没去“注意”这三人。

    实际上,他对这三名“待罪跪地”的人也十分留意。

    而且其中一名,还是他所认识的流犯。

    另外那站立着的三人,铁手也认得其中两名:

    那是“老张飞”查天王身边的四名心腹手下、弟子、门生、徒儿:“四大天狼”的其中两人。

    那两人也是扎手的人物。

    不过,不管这站着或跪着的人,都决不会是查天王。

    ——就算“一线王”查叫天要狙击他,也犯不着这样屈尊降贵。

    因为今天在这“不文山”上,查叫天一伙的人已可谓占尽了上风。

    他们高手如云、人手众多,且好整以暇、占尽地利之便。

    他们若要杀死这一干捕快,已不必再伏暗狙。

    那么,剩下的可能,就只有那两个坐着的人了。

    这一来,“查叫天”就呼之欲出了。

    因为那两个坐着的人。

    一个面向着大家。

    一个则背向诸人。

    面向大家的人,目若铜铃,眉毛似戟,根根倒插向天:头戴盔甲,血盆大口,满脸满腮虬髯在他颧下颊上盘根错节;鼻孔翕动,鼻翼赤红,如同袖风送火一般;身长八尺,肤坐如山,简直是坐着也比人站着的高大,一旦走动起来只怕就像头巨兽;他向铁手瞪目怒视,不是不怒而威。而是怒而威,更威令人骇;他用一根食指指着铁手,那么一根指节已比寻常人三根勃起的**更粗;他光是手腕已比别人的大腿更壮更阔。

    另一人瘦小。

    虽然他背向铁手,但仍感觉得出这人:

    一,年轻。

    二,潇洒。

    三,除了莫测高深之外,铁手还感觉到对方已看见了他,但他却“看不见”对方的样了貌。

    奇妙的是:铁手看到了长一个雄武的人,就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历史人物:

    燕人张翼德。

    ——张飞。

    三国时代西蜀的一名虎将,与刘备、关云长桃园结义的张飞。

    但那背向他的年轻人也让他想起一个人:

    一个当代人物。

    一个他身边的好友、兄弟。

    ——无情。

    足智多谋、看似性情孤僻、但热情深藏于心底的大师兄盛崖余。

    铁手也不知道他因何会这样想,为何会作这种联想。

    阳光照在铁手脸上。

    他只觉一阵眩目。

    那两个坐着的人,不但是居高临下、而且也背着午阳。

    铁手突然省觉:

    他所处的位子十分不利。

    尤其是面对像查天王如此强敌、这般高手的时候。

    但他却不能转移位置。

    因为余乐乐、詹通通、李财神、陈贵人,都押在他的身旁。

    他只要稍离原位,那么,面对查天王(不管哪一个才是)的压力和杀气的,就会换作是陈风、老乌和何孤单。

    他可不想让他们承担他的风险。

    所以他逆风而上。

    不仅逆风、也逆锋。

    逆阳。

    逆敌。

    只见那像张飞一般的虎汉用手一指,“你还不认罪?”

    铁手很有点意外。

    这意外倒不因“叫天王”劈头第一句就判他有罪,而是因为这“一线王”的语音。

    这语音很温文。

    声调尔雅。

    甚至还带点友善和稚气。

    这不像是“叫天王”说的活吧?也更不像是那比虎还威比狮更猛比禽兽更的巨汉喉头里发出的声响。

    但不是他、不是查叫天,那还有谁?

    他心中有惑,口里却说,“何罪之有?天王明示。”

    “你刚自此山离去,山上凶案,阁下岂能椎得一干二净!”

    铁手坦然道:“如果是‘杀手和尚集团’的杀手之死,那么,我虽未来下手格杀,但至少曾亲眼目睹他的身亡。这些杀手杀人无算,自是该死,因何罹罪?如与他们之死无关,我更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尽管查天王话锋犀利,但语调却仍保持十分文雅动听,跟他的形象委实有甚大距离,“就算不提这山上血案,你刚才在上山之时说了些什么话来着?”

    铁手倒为之一愕:“我说了些什么话来着?”

    查叫天笑了。

    他居然是吃吃地笑。

    “名捕铁手居然把说过了的大逆不道的颠覆话语,片刻就给忘了。”

    铁手心中甚觉诧异:因为边种带着稚气和媚意的笑使他想到“花枝乱颤”几字,但这形容又怎会发生在咤叱风云、只手遮天、名动朝野、威震天下数十年的“叫天王”之身上?

    他百思不得其解。

    到这地步,他也只有不求甚解了。

    ——因为迷惑会影响战志;一个人只要还有疑虑就不能专心一致。

    专心,下一定能胜利,但不专心就一定不能取胜。

    努力也一样。

    是以,一旦决定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就得要集中精神、埋首苦干、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样,纵不能成功,也一定会有成绩。但如果在这过程里受到挫折,产生疑惧、产生疑惧,或听信他人不着边际劝告或摆布,那只是减缓了进度、减弱了斗志,泄了气。

    坚定决心,一往无前,是战斗者必要的状态。

    对敌尤然。

    ——遇大敌更须如此。

    无疑,“叫天王”是当前一等一的大敌。

    对付这样一个似敌友,非敌非友,时敌时友,是敌是友的人物,更不能有大意、疏忽和分心。

    虽燃此时的铁手,心中很是不解。

    但他聚神凝志,以于剑是一剑,万魔迷心魔的心态,不管“一线王”有几个?在哪里?到底是谁?他都决心与之周旋。

    到底。

    所以他昂然问:“我刚刚确是您的护法和巡使们说过,你们私吞赈灾公饷,这笔款子我定会追讨到底。这不是颠覆流言,我说的只是真话。”

    只听查天王阴柔一笑,道,“什么真话?你话里还侮及了朱励节度使勾结贪赃,又诬他在槁什么‘小朝廷’,也犯上诋及了圣上、太傅、丞相不恤民生,倚势贪横,昏庸无能,强征花石,这都是造反的话,不但要杀头的,还得要抄家灭族的哩!”

    铁手凛然道:“这些也是实情。我非但在这儿说,还要上奏直谏。”

    叫天王睹睹有声的道:“果有勇色!你还是准备个五马分尸、抑或是满门抄斩吧!颠覆造反,天理不容,在你还是执法捕役呢!”

    铁手冷笑:“凡是不中听的话,就列为造反谗言;凡是不听话的人,就视同叛乱暴徒。这样下去,国将不国,祸亡无日。还有敢说真话的吗?

    叫天王嘿地一笑,“好,又一句反话!你说这种话,就算没有叛反之意仍可有想过听者有心,影响多巨!身为御封名捕,出入朝阁,全是圣上恩赐,而今大逆敌言,身朝言野,还不知悔,不识检点,今天我若将之就地正法,也只是替皇上执行清除祸国乱党而已。”

    铁手丝毫不畏不屈:“就算我身朝言野,把话说过了火,但要铲除乱党,还是待我先把阁下和你的侍从先行格杀,才轮到我返京自缚,到圣上殿前自首请罪。”

    查天王猛喝了一声,叱道:“大胆!”

    奇怪的是,这一声喝,宛若焦雷,跟先前温和、文雅之语音竟迥然不同。

    “胆大持正”铁手双眉一轩,道:“有何不可!?”

    叫天王却又回复地那清柔、轻柔的语音,十分讲理的道,“我身为呈上指派的观察吏兼上将军,又有‘金紫应奉宝鉴’,你敢动我!?”

    铁手豁然道:“有什么不可以?你既知圣上恩惠,却假公济私,横行霸道,有辱圣德!你就我谋叛,我只是说了几句直话:我要不是为了社稷家国,犯得着说这话来自寻死么!但你却是自封巡使、私拥护法,手上还有天将、天狼,更自立为王,连军队都有了,这不是摆明的造反是什么!?”

    他说到这里,稍稍一顿,只听叫天王一时无语,只有老象打鼾般的粗重呼息声传来。

    铁手索性把话说到底:

    “你杀我,不过是公报私仇,才来个就地正法;我要追究,是为民除害,为国杀奸,是谓替天行道,以清君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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